郭小川诗选


郭小川(1919——1976),先后出版《投入火热的斗争》、《致青年公民》、《雪与山谷》、《将军三部曲》、《甘蔗林——青纱帐》、《郭小川诗选》等十余本诗集。

团泊洼的秋天 向困难进军 山中 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 祝酒歌 乡村大道 甘蔗林--青纱帐 望星空


团泊洼的秋天


秋风象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高粱好似一队队的“红领巾”,悄悄地把周围的道路观察;
向日葵摇头微笑着,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

矮小而年高的垂柳,用苍绿的叶子抚摸着快熟的庄稼;
密集的芦苇,细心地护卫着脚下偷偷开放的野花。

蝉声消退了,多嘴的麻雀已不在房顶上吱喳;
蛙声停息了,野性的独流减河也不再喧哗。

大雁即将南去,水上默默浮动着白净的野鸭;
秋凉刚刚在这里落脚,暑热还藏在好客的人家。

秋天的团泊洼啊,好象在香矩的梦中睡傻;
团泊洼的秋天啊,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这样静静的吗?
全世界都在喧腾,哪里没有雷霆怒吼,风去变化!

是的,团泊洼的呼喊之声,也和别处一样洪大;
听听人们的胸口吧,其中也和闹市一样嘈杂。

这里没有第三次世界大战,但人人都在枪炮齐发;
谁的心灵深处——没有奔腾咆哮的千军万马!

这里没有刀光剑影的火阵,但日夜都在攻打厮杀;
谁的大小动脉里——没有炽热的鲜血流响哗哗!

这里的《共产党宣言》,并没有掩盖在尘埃之下;
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在这里照样有最真挚的回答。

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在战士的心头放射光华;
反对修正主义的浪潮,正惊退了贼头贼脑的鱼虾。

解放军兵营门口的跑道上,随时都有马蹄踏踏;
五·七干校的校舍里,荧光屏上不时出现《创业》和《海霞》。

在明朗的阳光下,随时都有对修正主义的口诛笔伐;
在一排排红房之间,常常听见同志式温存的夜话。

……至于战士的深情,你小小的团泊洼怎能包容得下!
不能用声音,只能用没有声音的“声音”加以表达:

战士自有战士的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吓;
一切无情的打击,只会使人腰杆挺直,青春焕发。

战士自有战士的抱负:永远改造,从零出发;
一切可耻的衰退,只能使人视若仇敌,踏成泥沙。

战士自有战士的胆识:不信流言,不受期诈;
一切无稽的罪名,只会使人神志清醒,头脑发达。

战士自有战士的爱情:忠贞不渝,新美如画;
一切额外的贪欲,只能使人感到厌烦,感到肉麻。

战士的歌声,可以休止一时,却永远不会沙哑;
战士的明眼,可以关闭一时,却永远不会昏瞎。

请听听吧,这就是战士一句句从心中掏出的话。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那样静静的吗?

是的,团泊洼是静静的,但那里时刻都会轰轰爆炸!
不,团泊洼是喧腾的,这首诗篇里就充满着嘈杂。

不管怎样,且把这矛盾重重的诗篇埋在坝下,
它也许不合你秋天的季节,但到明春准会生根发芽。……

1975年9月于团泊洼干校初稿的初稿,还需要做多次多次的修改,属于《参考消息》一类,万勿外传。(——作者原注)



向困难进军
——再致青年公民


骏马
在平地上如飞地奔走
有时却不敢越过
湍急的河流;
大雁
在春天爱唱豪迈的进行曲,
一到严厉的冬天
歌声里就满含着哀愁;
公民们!
你们
在祖国的热烘烘的胸脯上长大
会不会
在困难面前低下了头?
不会的,
我信任你们
甚至超过我自己,
不过
我要问一问
你们做好了准备没有?

比你们年长几岁
而且光荣地成了你们的朋友,
禁不住
要把你们的心
带回到那变乱的年头。
当我的少年时代
生活
决不象现在这样
自由而温暖,
我过早地同我们的祖国在一起
负担着巨大的忧患,
可是我仍然是稚气的,
人生的道路
在我看来是如此地一目了然,
仿佛
只要报晓的钟声一响,
神话般的奇迹
就象彩霞似地出现在天边,
一切
都会是不可思议地美满。……
呵,就在这个时候
严峻的考验来了!
抗日战争的炮火
在我寄居的城市中
卷起浓烟,
我带着泪痕
投入红色士兵的行列
走上前线。
……真正的生活开始了!
可惜
它开始得过于突然!
我呀
几乎是毫无准备地
遭遇到一场风险。
在一个雨夜的行军的路上,
我慌张地跑到
最初接待我的将军的面前,
诉说了
我的烦恼和不安:
打仗嘛
我还不能自如地往枪膛里装子弹,
动员人民嘛
我嘴上只有书本上的枯燥的语言。
我说:
“同志,
请允许我到后方再学几年!”
于是
将军的沉重的声音
在我的耳边震响了:
“问题很简单——
不勇敢的
在斗争中学会勇敢,
怕困难的
去顽强地熟悉困难。”
呵呵
这闪光的话
象雨点似地打在我的心间,
我情着感激
回到我们的队伍中
继续向前……。
现在
十八年已经过去了,
时间
锻炼了我们
并且为我们的祖国带来荣耀,
不是我们
被困难所征服,
而是那些似乎很吓人的困难
一个个
在我们的面前跪倒。
黑暗永远地消亡了,
随太阳一起
滚滚而来的
是胜利和欢乐的高潮。
公民们
我羡慕你们,
你们的青年时代
就这样好!
你们再不要
赤手空拳
去夺敌人手中的三八枪了。
而是怎样
去建造
保卫祖国的远射程的海防炮;
你们再不要
趁着黑夜
去挖隐蔽身体的地洞了,
而是怎样
寻根追底地
到深山去探宝;
你们再不要
越过地堡群
偷袭敌人控制的城市了。
而是怎样
把从工厂中伸出的烟囱
筑得直上云霄;
你们再不要
打着小旗
到地主庭院去减租减息子。
而是怎样
把农业生产合作社
办得又多又好。……
是呵
连你们遭遇的困难
都使我感到骄傲,
可是我要说
它的威风
决不会比从前小。
社会主义的道路上
并非
平安无事,
就在阳光四射的早晨
也时常
有风雨来袭,
帝国主义者
对着我们
每天都要咬碎几颗吃人的牙齿,
生活的河流里,
随处都可能
埋伏着坚硬的礁石,
旧世界的苍蝇们
在每个阳光不曾照进的角落
生着蛆……。
新生的事物
每时每刻都遇到
没落者的抗拒……。
然而我要告诉你们
凭着我所体味的生活的真理:
困难
这是一种愚蠢而又懦怯的东西,

惯于对着惊恐的眼睛
卖弄它的威力,
而只要听见刚健的脚步声
就象老鼠似地
悄悄向后缩去,
它从来不能战胜
人们的英雄的意志。
那么,同志们!
让我们
以百倍的勇气和毅力
向困难进军!
不仅用言词
而且用行动
说明我们是真正的公民!
在我们的祖国中
困难减一分
幸福就要长几寸,
困难的背后
伟大的社会主义世界
正向我们飞奔   
  
1955年11月草成      1956年1月9日定稿



山中




我要下去啦——
这儿不是战士长久住居的地方,
我要下去啦——
我的思想的翼翅不能在这儿飞翔,
我要下去啦——
在这儿呆久了,我的心将不免忧伤,
我要下去啦——
简直来不及收拾我一小卷行装。……



冷漠、寂静、安详,
一切都似乎是这样怪诞和反常。
那轻捷的蝴蝶般的落叶
跌在地上,竟也发出惊心的巨响,
秋风像撒野的妇人的手
急剧地敲打着寺院的红墙,
小河如同闷坏了的孩子
喧闹着,要到广阔的野地去游荡。



而我,曾是一个道地的山民,
多少个年头呵在山中驰奔。
就是那一场又一场的急雨呀,
刷去了我生命的青春;
那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的树丛里,
也隐藏过我这颗暴跳的心。
可是我一次也没有
听过这样的风声,看过这样的流云……



在那些严峻的日子里,
每个山头都在炮火中颤动。
而那无数个颤动着的山头上,
日夜都驻扎着我们的百万雄兵。
而每个精壮精壮的兵士,
都有长枪在手、怒火在胸,
那闪着逼人的光辉的枪刺呵,
每一支都刺进郁结着雾气的天空。



我也是这些兵士中的一个呀,
我的心总是和他们的心息息相通。
行军时,我们走着同一的步伐,
宿营了,我们做着相似的好梦,
一个伙伴在身旁倒下了,
我们的喉咙里响起复仇的歌声,
一个新兵入伍了,
我们很快就把他引进战斗的人生。



现在,那样的日子早已过去,
这个山区也不再是那个山区。
我住的是一个已故资本家留下的别墅,
在我手中的是一支迟滞的笔,
我的枪呢,我的枪呢,
不知在哪一座仓库里烂成枯枝,
我的马呢,我的马呢,
怕早在哪一个合作社里拉上了犁。



是我眷恋那残忍的战斗吗?
不,在战争中我每天都盼望着胜利。
是我不喜欢这和平的国土吗?
不,我喜欢,我爱,我感激。
是我讨厌这山中的景色吗?
不,初来的时候我也有很好的兴致。
只是我永远永远也不能忘记
我曾经而且今天还是一个战士。



我的习性还没有多少变移,
沸腾的生活对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我爱在那繁杂的事务中冲撞,
为公共利益的争吵也使我入迷,
我爱在那激动的会议里发言,
就是在嘈杂的人群中也能生产诗。
而那机器轰隆着的工地和扬着尘土的田野呀,
我的心没有一天不向你们飞驰……



我要下去啦——
树叶呀我不能让你载着金色的时光轻轻跌落!
我要下去啦——
秋风呀你不要这样把我折磨!
我要下去啦——
小河呀我要同你一起走向喧闹的生活!
我要下去啦——
人们需要我像作战般地工作!


1956年8月初稿

11月9日改成


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


继承下去吧,我们后代的子孙!
这是一笔永恒的财产----千秋万古长新;
耕耘下去吧,未来世界的主人!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间天上难寻。

这片土地哟,头枕边山、面向国门,
风急路又远啊,连古代的旅行家都难以问津;
这片土地哟,背靠林海,脚踏湖心,
水深雪又厚啊,连驿站的千里马都不便扬尘.

这片土地哟,一直如大梦沉沉!
几百里没有人声,但听狼嚎、熊吼、猛虎长吟,
这片土地哟,一直是荒草森森!
几十天没有人影,但见蓝天、绿水、红日如轮。

这片土地哟,过去好似被遗忘的母亲!
那清澈的湖水啊,像她的眼睛一样望尽黄昏;
这片土地哟,过去犹如被放逐的黎民!
那空静的山谷啊,像他的耳朵一样听候足音。

永远记住这个时间吧:1954年隆冬时分,
北风早已吹裂大地,冰雪正封闭着古老的柴门;
永远记住这些战士吧:一批转业的革命军人,
他们刚刚告别前线,心头还回荡着战斗的烟云。

野火却烧起来了!它用红色的光焰昭告世人:
从现在起,北大荒开始了第一次伟大的进军!
松明都点起来了!它向狼熊虎豹发出檄文:
从现在起,北大荒不再容忍你们这些暴君!

谁去疗治脚底的血泡呀,谁去抚摸身上的伤痕!
马上出发吧,到草原的深处去勘察土质水文;
谁去清理腮边的胡须呀,谁去涤荡眼中的红云!
继续前进吧,用满身的热气冲开弥天的雪阵。

还是吹起军号啊!横扫自然界的各色“敌人”,
放一把大火烧开通路,用雪亮的刺刀斩草除根!
还是唱起战歌呵!以注满心血的声音呼唤阳春,
节省些口粮作种籽,用扛惯枪的肩头把犁耙牵引。

哦,没有拖拉机、没有车队、没有马群……,
却有几万亩土地--在温暖的春风里翻了个身!
哦,没有住宅区,没有野店、没有烟村……;
却有几个国营农场--在如林的帐逢里站定了脚跟!

怎样估价这笔财产呢?我感到困难万分,
当我写这诗篇的时候,机车如建筑物已经结队成群;
怎样测量这片土地呢?我实在力不从心,
当我写这诗篇的时候,绿色的麦垄还在向天边延伸。

这笔永恒的财产啊,而且是生活的指针!
它那每条开阔的道路呀,都像是一个清醒的引路人;
这片神奇的土地啊,而且是真理的园林!
它那每只金黄的果实呀,都像是一颗明亮的心。

请听:战斗和幸福、革命和青春---
在这里的生活乐谱中,永远是一样美妙的强音!
请看:欢乐和劳动、收获和耕耘---
在这里的历史图案中,永远是一样富丽的花纹!

请听:燕语和风声、松涛和雷阵---
在这里的生活歌曲中,永远是一样地悦耳感人!
请看:寒流和春雨、雪地和花荫---
在这里的历史画卷中,永远是一样地醒目动心!

我们后代的子孙啊,共产主义时代的新人!
埋在这片土地里的祖先,怀着对你们最深的信任;
你们的道路,纵然每分钟都是那么一帆风顺,
也不会有一秒钟---遗失了革命的灵魂……

未来世界的主人啊,社会主义祖国的公民!
埋在这片土地里的祖先,对你们抱有无穷的信心;
你们的生活,纵然千百倍地胜过当今,
也不会有一个早上---忘记了这一代人的困苦艰辛。

是的,一切有出息的后代,历史珍视革命先辈的遗训,
而不是虚设他们的灵牌---用三炷高香侍奉晨昏;
是的,一切有出息的后代,历来尊重开拓者的苦心,
而不是只从他们的身上---挑剔微不足道的灰尘。

……继承下去吧,我们后代的子孙!
这是一笔永恒的财产---千秋万古长新;
……耕耘下去吧,未来世界的主人!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间天上难寻。


祝酒歌
--林区三唱之一


三伏天下雨哟,
雷对雷,
朱仙镇交战哟,
锤对锤;
今儿晚上哟,
咱们杯对杯!

舒心的酒,
千杯不醉;
知心的话,
万言不赘;
今儿晚上啊,
咱这是瑞雪丰年祝捷的会!

酗酒作乐的
是浪荡鬼;
醉酒哭天的
是窝囊废;
饮酒赞前程的
是咱们社会主义新人这一辈!

财主醉了,
因为心黑;
衙役醉了,
因为受贿;
咱们就是醉了,
也只因为生活的酒太浓太美!

山中的老虎呀,
美在背;
树上的百灵呀,
美在嘴;
咱们林区的工人啊,
美在内。

斟满酒,
高举杯!
一杯酒,
开心扉;
豪情,美酒,
自古长相随。

祖国是一座花园,
北方就是园中的腊梅;
森林就是花中的蕊。
花香呀,
沁满咱们的肺。

祖国情呀,
春风一般往这儿吹;
同志爱呀,
河流一般往这儿汇。
党是太阳,
咱是向日葵。

广厦亿万间,
等这儿的木材做门楣;
铁路千百条,
等这儿的枕木铺钢轨。
国家的任务是大旗,
咱是旗下的突击队。
骏马哟,
不用鞭催;
好鼓哟,
不用重锤;
咱们林区工人哟,
知道怎样答对!

且饮酒,
莫停杯!
三杯酒,
三杯欢喜泪;
五杯酒,
豪情胜似长江水。

雪片呀,
恰似群群仙鹤天外归;
松树林呀,
犹如寿星老儿来赴会。
老寿星啊,
白须、白发、白眼眉。

雪花呀,
恰似繁星从天坠;
桦树林呀,
犹如古代兵将守边陲。
好兵将啊,
白旗、白甲、白头盔。

草原上的骏马哟,
最快的乌骓;
深山里的好汉哟,
最勇的是李逵;
天上地下的英雄啊,
最风流的是咱们这一辈!

目标远,
大步追。
雪上走,
就象云里飞;
人在山,
就象鱼在水。

重活儿,
甜滋味。
锯大树,
就象割麦穗;
扛木头,
就象举酒杯。

一声呼,
千声回;
林荫道上。
机器如乐队;
森林铁路上,
火车似滚雷。

一声令下,
万树来归;
冰雪滑道上,
木材如流水;
贮木场上,
枕木似山堆。

且饮酒,
莫停杯!
七杯酒,
豪情与大雪齐飞;
十杯酒,
红心和朝日同辉!

小兴安岭的山哟,
雷打不碎;
汤旺河的水哟,
百折不回。
林区的工人啊,
专爱在这儿跟困难作对!

一天歇工,
三天累;
三天歇工,
十天不能安生睡;
十天歇工,
简直觉得犯了罪。

要出山,
茶饭没有了味;
快出山,
一时三刻拉不动腿;
出了山,
夜夜梦中回。
旧话说;
当一天的乌龟,
驮一天的石碑;
咱们说:
占三尺地位,
放万丈光辉!

旧话说:
跑一天的腿,
张一天的嘴;
咱们说;
喝三瓢雪水,
放万朵花蕾!

人在山里,
木材走遍东西南北;
身在林中,
志在千山万水。
祖国叫咱怎样答对,
咱就怎样答对!

想昨天;
百炼千锤;
看明朝:
千娇百媚;
谁不想干它百岁!
活它百岁!

舒心的酒,
千杯不醉;
知心的话,
万言不赘;
今儿晚上啊,
咱这是瑞雪丰年宣誓的会。

1962年12月记于伊春
1963年2月1---28日写于北京


乡村大道




乡村大道呵,好象一座座无始无终的长桥!
从我们的脚下,通向遥远的天地之交;
那两道长城般的高树呀,排开了绿野上的万顷波涛。

哦,乡村大道,又好象一根根金光四射的丝绦!
所有的城市、乡村、山地、平原,都叫它串成珠宝;
这一串串珠宝交错相连,便把我们的绵绣江山缔造!



乡材大道呵,也好象一条条险峻的黄河!
每一条的河身,至少有九曲十八折;
而每一曲、每一折呀,都常常遇到突起的风波。

哦,乡材大道,又好象一道道干涸的沟壑!
那上面的石头和乱草呵,比黄河的浪涛还要多;
古往今来的旅人哟,谁不受够了它们的颠簸!



乡村大道呵,我生之初便在它上面匍匐;
当我脱离了娘怀,也还不得不在上面学步;
假如我不曾在上面匍匐学步,也许至今还是个侏儒。

哦,乡村大道,所有的山珍土产都得从此上路,
所有的英雄儿女,都得在这上面出出入入;
凡是前来的都有远大的前程,不来的只得老死狭谷。



乡村大道呵,我爱你的长远和宽阔,
也不能不爱你的险峻和你那突起的风波;
如果只会在花砖地上旋舞,那还算什么伟大的生活!

哦,乡材大道,我爱你的明亮和丰沃,
也不能不爱你的坎坎坷坷、曲曲折折;
不经过这样山山水水,黄金的世界怎会开拓!

1961年11月初稿于昆明
1962年6月改于北京



甘蔗林--青纱帐


南方的甘蔗林哪,南方的甘蔗林!
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
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布满浓阴,
那随风摆动的长叶啊,也一样地鸣奏嘹亮的琴音;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脉脉情深,
那载着阳光的露珠啊,也一样地照亮大地的清晨。

肃杀的秋天毕竟过去了,繁华的夏日已经来临,
这香甜的甘蔗林哟,哪还有青纱帐里的艰辛!
时光象泉水一般涌啊,生活象海浪一般推进,
那遥远的青纱帐哟,哪曾有甘蔗林的芳芬!

我年青时代的战友啊,青纱帐里的亲人!
让我们到甘蔗林集合吧,重新会会昔日的风云;
我战争中的伙伴啊,一起在北方长大的弟兄们!
让我们到青纱帐去吧,喝令时间退回我们的青春。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伟大的发现:
住在青纱帐里,高粱秸比甘蔗还要香甜;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大胆的判断:
无论上海或北京,都不如这高粱地更叫人留恋。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种有趣的梦幻:
革命胜利以后,我们一道捋着白须、游遍江南;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点渺小的心愿:
到了社会主义时代,狠狠心每天抽它三支香烟。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坚定的信念:
即使死了化为粪土,也能叫高粱长得杆粗粒圆;
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一次细致的计算:
只要青纱帐不到,共产主义肯定要在下代实现。

可记得?在分别时,我们定过这样的方案:
将来,哪里有严重的困难,我们就在哪里见面;
可记得?在胜利时,我们发过这样的誓言:
往后,生活不管甜苦,永远也不忘记昨天和明天。

我年青时代的战友啊,青纱帐里的亲人!
我们有的当了厂长、学者,有的作了编辑、将军,
能来甘蔗林里聚会吗?--不能又有什么要紧!
我知道,你们有能力驾驭任何险恶的风云。

我战争中的伙伴啊,一起在北方长大的弟兄们!
你们有的当了工人、教授,有的作了书记、农民,
能回到青纱帐去吗?--生活已经全新,
我知道,你们有勇气唤回自己的战斗的青春。

南方的甘蔗林哪,南方的甘蔗林!
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
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望星空


(1)
今夜呀,
我站在北京的街头上。
向星空了望。
明天哟,
一个紧要任务,
又要放在我的双肩上。
我能退缩吗?
只有迈开阔步,
踏万里重洋;
我能叫嚷困难吗?
只有挺直腰身,
承担千斤重量。
心房呵。
不许你这般激荡!-------
此刻呵,
最该是我沉着镇定的时光。
而星空,
却是异样的安详。
夜深了,
风息了,
雷雨逃往他乡。
云飞了,
雾散了,
月亮躲在远方。
天海平平,
不起浪,
四围静静,
无声响。

但星空是壮丽的,
雄厚而明朗。
穹窿呵,
深又广,
在那神秘的世界里,
好象竖立着层层神秘的殿堂。
大气呵,
浓又香,
在那奇妙的海洋中,
仿佛流荡着奇妙的酒浆。
星星呵,
亮又亮,
在浩大无比的太空里,
点起万古不灭的盏盏灯光。
银河呀。
长又长,
在没有涯际的宇宙中,
架起没有尽头的桥梁。

呵,星空,
只有你,
称得起万寿无疆!
你看过多少次:
冰河解冻,
火山喷浆!
你赏过多少回:
白杨吐绿,
柳絮飞霜!
在那遥远的高处,
在那不可思议的地方,
你观尽人间美景,
饱看世界沧桑。
时间对于你,
跟空间一样--
无穷无尽,
浩浩荡荡。

(2)
呵,
望星空,
我不免感到惆怅。
说什么:
身宽气盛,
年富力强!
怎比得:
你那根深蒂固,
源远流长!
说什么:
情豪志大,
心高胆壮!
怎比得:
你那阔大胸襟,
无限容量!
我爱人间,
我在人间生长,
但比起你来,
人间还远不辉煌。
走千山,
涉万水,
登不上你的殿堂。
过大海,
越重洋,
饮不到你的酒浆。
千堆火,
万盏灯,
不如一颗小小星光亮。
千条路,
万座桥,
不如银河一节长。
我游历过半个地球,
从东方到西方。
地球的阔大幅员,
引起我的惊奇和赞赏。
可谁能知道:
宇宙里有多少星星,
是地球的姊妹行!
谁曾晓得:
天空中有多少陆地,
能够充作人类的家乡!
远方的星星呵,
你看得见地球吗?
--一片迷茫!
远方的陆地呵,
你感觉到我们的存在吗?
--怎能想象!
生命是珍贵的,
为了赞颂战斗的人生,
我写下成册的诗章;
可是在人生的路途上,
又有多少机缘,
向星空了望!
在人生的行程中,
又有多少个夜晚,
见星空如此安详!
在伟大的宇宙的空间,
人生不过是流星般的闪光。
在无限的时间的河流里,
人生仅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
呵,星空,
我不免感到惆怅
于是我带着惆怅的心情,
走向北京的心脏-------

(3)
忽然之间,
壮丽的星空,
一下子变了模样。
天黑了,
星小了,
高空显得暗淡无光,
云没有来,
风没有刮,
却象有一股阴霾罩天上。
天窄了,
星低了,
星空不再辉煌。
夜没有尽,
月没有升,
太阳也不曾起床。

呵,这突然的变化,
使我感到迷惘,'
我不能不带着格外的惊奇,
向四围寻望:
就在我的近边,
在天安门广场,
升起了一座美妙的人民会堂;
就在那会堂的里面,
在宴会厅的杯盏中,
斟满了芬芳的友谊的酒浆;
就在我的两侧,
在长安街上,
挂出了长串的灯光;
就在那灯光之下,
在北京的中心,
架起了一座银河般的桥梁。
这是天上人间吗?
不,人间天上!
这是天堂中的大地吗?
不,大地上的天堂。
真实的世界呵,
一点也不虚妄;
你朴质地描述吧,
不需要作半点夸张!
是谁说的呀--
星空比人间还要辉煌?
是什么人呀--
在星空下感到忧伤?
今夜哟,
最该是我沉着镇定的时光!

是的,
我错了,
我曾是如此地神情激荡!
此刻我才明白:
刚才是我望星空,
而不是星空向我了望。
我们生活着,
而没有生命的宇宙,
既不生活也不死亡。
我们思索着,
而不会思索的穹窿,
总是露出呆相。
星空哟,
面对着你,
我有资格挺起胸膛。

(4)
当我怀着自豪的感情,
再向星空了望。
我的身子,
充溢着非凡的力量。
因为我知道:
在一切最好的传统之上,
我们的队伍已经组成,
犹如浩荡的万里长江。
而我自己呢,
早就全副武装,
在我们的行列里。
充当了一名小小的兵将。

可是呵,
我和我的同志一样,
决不会在红灯绿酒之前,
神魂飘荡。
我们要在地球与星空之间,
修建一条走廊,
把大地上的楼台殿阁,
移往辽阔的天堂。
我们要在无限的高空,
架起一座桥梁,
把人间的山珍海味,
送往迢遥的上苍。

真的,
我和我的同志一样,
决不只是"自扫门前雪",
而是定管"他人瓦上霜"。
我们要把长安街上的灯光,
延伸到远方;
让万里无云的夜空,
出现千千万万个太阳。
我们要把广漠的穹窿,
变成繁华的天安门广场,
让满天星斗,
全成为人类的家乡。

而星空呵,
不要笑我荒唐!
我是诚实的,
从不痴心妄想。
人生虽是暂短的,
但只有人类的双手,
能够为宇宙穿上盛装;
世界呀,
由于人的生存,
而有了无穷的希望。
你呵,
还有什么艰难,
使你力不可当?
请再仔细抬头了望吧!
出发于盟邦的新的火箭,
正遨游于辽远的星空之上。

1959年10月改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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