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作荣诗选

韩作荣(1947-),出生于黑龙江海伦县,1968年毕业于黑龙江省农业机械化学校,先后在《解放军文艺》、《诗刊》、《人民文学》等刊物任编辑。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人民文学》杂志常务副主编、编审。著有诗集《玻璃花瓶》、《瞬间的野菊》、《韩作荣自选诗》,诗论集《感觉·智慧与诗》、《诗的魅力》,随笔集《圆的诱惑》、《城市与人》等。曾获北京文学奖、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多项奖。

无言三章  纸上的风景    


无言三章

之一

是谁在那里撕扯我的声音?藏在暗处的
手指,让灵魂陷落,让一颗单纯的心颤栗
如风中抖动的水。寂寂炸裂
刀子将昨天割碎,游刃于敞开的空间
喔,从热切到冷漠的距离并不长久
子弹穿透假设的虚无
却在我的心壁传来一声尖叫
啊世界,当邪恶匿伏于人的躯体之中
伤害没有原委,只是欲望
只是在恐惧和孤寂中寻求残酷的欢乐
面对卑琐,我能说些什么?
只能从嘴角残存的微笑默对冰冷
尽管烦恼时时从寂静中溜出来
和我倾心交谈,尽管一声叹息能把人撕成两半
可你不能第二次杀死我。只是没有安宁了
可我没有一点一点积蓄痛苦的嗜好
将悲哀如数奉还,人,是否需要耐心地忍受
袭杀,敌视与痛楚,象被虫豸穿透的叶片?
让我们假装忘记种种善举与恶行
陌生如路人。可我终不明白,人
怎么会变成这样!
注视,用眼眶间含水的光线
一颗意想不到的火星,燃起的火会怎样
把泪水烧干,可光亮和热力裹不住灰烬
是命运麽?一种无意的介入成为死死的纠缠
你疯了。真的,如果无法排遣的痛苦能转嫁他人
那就把痛苦转嫁给我吧。不过你要与语言离异
不要让一个疯子咬出一群疯子
是的,我是如此喜欢野兽的不苟言笑,那是一种纯粹
甚至钟爱一只蚊子,它在吸我的血时从来不声不响
其实,是与不是都没有什么,在一种竟逐中
什么是获取,又有什么是失去,也许,这一切
只存在呼吸的平和与喘息
面对伤害,默然地舔着自己的伤口不是懦弱
尽管,在写一封信时,为往昔细小的热情感动
为一声真诚的问候而心悸,手足无措
这一切都源于承重和静默中涌起的悲怆
喔,纯净与热情已显得多么遥远
世界,被分解成无数小小的空间
就象熟悉又陌生的邻居,察肩而过
没有信任,也无须逃避……
可我终不明白,人,为什么怀着恐惧睇视
又竭力制造恐惧,覆盖自己的眼睛
鄙视邪恶,而邪恶的魅惑渗如血液已不可挽回
哦,寂静那么脆薄,被引爆的声音击伤
过于细密的裂纹已无法弥和。也许
不必浪费灵魂了,纵然,我可以无视丑陋
却不能不惊异于鲜见的无耻
静静地从破碎中走出来吧,时间的圆脸
在钟摆中吊着沉重。我无意在滴答声中寻觅什么
消解愤怒,没有祈求,自己不再压迫自己
可人能拒绝生存麽?在天空与大地之间
在嚣叫与沉默的缝隙
哪里会是精神的家园?

之二

我愿意以灵魂的宁静倾听歌声
打开心胸接纳蹒跚的音响
茫然的吸取,置身纯净且温润的世界
一颗心像醒来的小兽睁开了双眼
哦歌声,你为什么惊扰这冬眠的心房
让孤寂走失而又于瞬间迷途
气流波动,致命的音乐盈满空间
有如天使在辉光中缓缓降临
率真且热烈。纵然我没有一双穿透声音的眼睛
可莫名的火焰已在迷蒙中化为灰烬
哦,惊愕。倾慕。血液的波折
也许完美的意念只能是焦虑隐身于虚妄
可你无法抑制一种磁力的吸引
又有谁能禁止花蕾的开裂?不安的日子
宁可相信他人,却无法相信自己
纵然恋人的嘴唇是一朵罂粟,吮吸的人
爱是一种疾病,又怎能禁戒和隐忍?
甚至你已无法躲在衣衫的背后
只能在感觉中感知魅惑、抚慰与哀伤
成为梦境,成为目光中渐次消失的影子
恋人,你可曾感知呼吸的迥异?
当血液将脉管烫伤,渗出肌肤
人,为什么会在血色中遗失,让聪慧变得愚蠢?
被泪水淹没,自己也流成泪水
任性地流淌。可火焰常常蕴含在液体之中
你可曾看见泪眼迸出的火星
酒浆在脸颊敷一层淡淡的红晕?
时间老去,可爱情永远是新鲜的
藏在琐碎里,一声亲切微小的探询
都会带来从未有过的温煦
哦,想象中的完美,虚拟的纯粹
爱情其实是一种不幸,罩在欢愉的外壳里
当追忆成为永久的伤痛,相恋的人
承受的是幸福还是残酷?
哦,没有声音的语言。具体的发现
拆除隐秘和遮蔽,有如赤裸的婴孩
我看见精神伏在肉体之上痛哭
人,成为自然的存在,季节倾倒
化为波动、滑落、耸起
在一个顶点之上悬浮、洒落
像音乐支撑的喷泉。那是多么的美妙与圣洁
可命运,你喑哑的流浪者,世界之阔大
却无法保留一个充实的瞬间;一千只手也捉不住
一滴水。当它破灭,渗入泥土
是怅然流逝还是一种圆满的归宿
也许,理解和误解都过于沉重了
情感陷入极至,执著与专注
便成为脆弱,成为无法避免的伤害
透明的稚嫩,让人心动
让人手捧着无奈也只能无可奈何
哦生命,当灵魂不胜肉体的重载
我何需不需要酒的拴束?让人
在自己躯壳边缘摇荡,以躯体的坠落
托举灵魂,以诚挚与纯粹?
哦夏夜的雷雨,倏然而至的雷雨
当你击碎郁闷,大地满面泪水
相恋的人,为什么又要以哀伤
唱那首热烈且贮满纯情的歌曲?

之三

你能听懂无声的歌唱吗?当音乐回归为
鸟鸣,风止于林稍,你会不会在一朵浪花的激情中
背弃海的狂燥?贝死了
还有什么在壳体中生存?波纹缠绕的声音
在耳边轰响,那是谁悬置的奥秘?
真实困扰着虚无,虚无中却有真实存在
远离目光之外。可我相信
一种冥冥中的博大,浩瀚的容纳
我的灵魂已生出金鸟的羽毛,悬浮于水
却没有被水打湿。哦,空朦的雾界
当指尖迷失,沉醉中肉体已失去重量
是的,我愿意植根于自然,和一只蚂蚁交谈
关注蜻蜓薄弱的翅膀,为草丛中的青虫
透出的声音而生动。哦久违的气息
淡绿的声音,一只失魂落魄的鸟
会不会在我的发丝间筑巢?诚然
我会洞悉宁谧,心象一面镜子竖在胸体之中
坚实地无法外逸。可我相信,一切奥秘
仍在奥秘中存在着,也许我只能触及
虚幻的诗行,在汉字的真实之外寻求灵魂的抚慰
可这世界何者为真,何者为伪?
谁会是我,而我又在哪里?
哦世界,我的目光投向古老的元素
当河流、树和草还原为
河流、树和草、虚空、土壤,于原初的赤裸中
我寻觅简朴的真实。也许
我只能默默倾听风的声音,水与火
流动的音响和土地的呼吸
让血液以酒的醇度冥想,荡涤精神
驻足于天籁,让自己随意流淌
成为纯粹的气息,无形的魂魄
在发现中凝视,以牙齿噬咬自己的嘴唇
无法言说,心灵已被阔大的寂静吞食
可人能逃离自己的存在吗?生命与血
如何能分割?又有谁能替代别人活着
神祗远逝,成为真切的虚妄,偶像僵硬
当泥胎在香火的缭绕中观火,石头支撑庙宇
在堆垒中成为石头,是不是一种自身的超越?
可我依旧注目守望的星辰,轻盈的摇曳
为洞穿天宇的第一颗泪珠而惊悸
甚至为五瓣丁香的言说倾倒。可花瓣
那芳香微辣的五指,能否把握幸福?
哦,遥远的呼唤,无法背弃的命运
人,多么需要拯救重浊的肉体
多么需要拯救比骨骼更为坚硬的撑持。哦世界
你并不只是罪恶与苦难,在困惑与宁定中
再跨一步,你就会遇见真实的自己
闭合双目吧,将懊恼与欢乐,恐惧与悲哀
遮覆在眼帘之内,随毛孔逸散
忘却便是回归,是一种古老的重逢
睁开第三只眼睛凝视,一切没有分别
纯净与素朴都负载原始的真涵
将汉字一颗一颗抛入水中,连同蒙尘的心
一起洗涤,用鲜活的呼吸砌垒诗歌
吞吐从未有过的声音。也许,这是另一种苦难
生命本真的呼号穿越时空
博大的回声,正在浓密的脉管中延伸……


纸上的风景 

在水干涸的地方
留下赭红、黛绿与枯紫
水在墨迹的空白处流动
一些花朵在纸上盛开
树在色彩中绿意纷呈
根深深扎进虚无,枝干
由于水的浸润而发黑

这是秋天的树林
在暮霭中昏晦暗淡
它把自己交给一只淋漓挥洒的手
将风景罩上一层孤寂与迷离

可谁能砍下这林地的一角
是裁纸的刀还是画家的笔
当树木用伤口吻着刀斧
一些树被磨成纸浆
而另一些树已成为灰烬

山林一片一片消失
动物在裸露中奔走
于是野兽变成野味
一位身披兽皮的画家
用餐巾纸抹拭着嘴唇
再用羊毫与狼毫
描绘动物与山林的影子

纸上,仍留着树木与草浆的气味
有如山林的尸布
生命在死亡中制造虚假的生命
只留下乱真的线条、色彩与墨痕
哦大自然,面对天灭绝的族类
或许,我们只能在画幅中
探究虚假的生物学......


火狐 
火狐从雪原驰过
将山野划出一道流血的伤口
也许这是潜在的贴近本能的伤害
就像风不能不在草尖上舞蹈

与寂静相邻,是因失血而苍白的忧伤
淡泊了优雅且有节制的情感
眼含古老的液体洗刷昼夜
便浇熄了瞳仁里两堆焦灼之火

为狐仍然漂亮着,像灿烂的谎言
诱惑将我带入貌似平静的暴戾
哦,你虚假的火,施展魔术的红布
迷茫中我计数你谜一样的足印

一滴埃利蒂斯的雨淹死了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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