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钢诗选


李钢(1951- ) 陕西韩城人。当过水兵,曾获国家诗歌奖,出版过《白玫瑰》、《无标题之夜》,现在重庆工业管理学院工作。

思念  樵夫石  在山上  舞会  海上发出的信  舰长的传说  老兵箴言录  山中 


思念

思念大山
思念化成雾气的年月
思念透明的山的韵律
那山的韵律
是怎样清脆地顺着深沟流下
捕捉我们
躲在岩缝里的乳名
我们的胳膊粗过了小树
已不再理会
身后歪斜的影子
山楂果的苦涩也被记忆淡忘,
    当我们在迷途上奔走的时候
    当我们用火把召唤星空的时候

思念大山
思念雪地上最后一个脚印
思念被风筝牵走的童贞
童贞发出带花纹的笑
永远印在奇异的蘑菇上
我们敲响沉闷的山石
盼望出现未曾见过的魔影
从什么时候起
带刺的灌木不再扎痛我们的手
我们再不坐在竹栅里
惧怕一只小狼怯懦的眼睛
    而那无虑的天真遗失在山谷里了
    而那稚气的欢乐抛置在山坡下了

思念大山
思念编织着神话的叶脉
思念弥漫在山林间的黎明
我们伏在草丛
隔着紫色的气波
窥视一个少妇汲水的身姿
让那脸上的霞光缭乱了双眼
在野石榴的羞涩里
心开始慌乱,发出成熟的响声
我们走到了山路尽头
第一次展望山以外的世界
    但插进石壁的猎叉为何呜咽呢
    但挂在树梢的布衫为何飘动呢

呵,思念
流溢着酒香的思念
    你蒸发在野性的阳光里吧
    你融化在粗犷的急雨里吧
我的山中的伙伴呵
我的永不消敞的山中岁月呵


樵夫石

一个挑柴的汉子
站在山脊上张望
岩壁的老藤和林中的租枝上
  悬挂着他的童年
  和他父亲的一生
而他祖父年轻时打响的
一声尖厉的唿哨
  可还在山谷回荡
不然那群野鸽子为什么惊飞
莫非云空下盘旋着一只苍鹰

他看这山象一只
  封着口的坛子
里面蕴藏着贵重的珠宝
还是千年的醇酒
  如果它是一个人
  谁又能保证
它没有一颗激跳的心
当一片流云遮住大山
  裸露的肩膀,是谁家姑娘
在默默为它缝补磨破的衣衫

夜晚的梦失落在哪一道山沟
山野的流萤在把什么寻找
那一把劈山的神斧
  埋在何处的石头下
衰老的石头总这样苦苦思索
它们在等待一个怎样的时刻
  等待月亮的银屑
  一层层剥落
  等待洞中的水珠,慢慢
  滴成一根石柱

杂草和藓苔
从谷底悄悄爬上了山脊
  山脊上站着一个挑柴的汉子
  他带着他的心事向远处张望
目光点燃了
  一片热情的枫林


在山上

我的思绪缠绕着山谷的臂膀
生命走上旅程
从一个梦境到另一个梦境
谁能告诉我
它怎样逾过千年,跨过了
两个危岩之间那一根朽木

骨节发出声响
脚步明快的节奏,拍打着
远处的山麓和原野
让紫杜鹃在沉思中
开放又凋谢
狼的利齿被轻轻震落
不要站下来倾听
四周静悄悄,只有风在传递
树和树的低语
在山谷深处,丛林遮住的地方
两条年轻的小径胆怯地接吻
我的爱象花种
撒在路旁,等待
微雨飘来

多么想吹亮口哨呵
让不连贯的音符象孢子
固执地飞向永久
不安和烦躁已经化作沉闷的雷鸣
从眉心滑向洼地
在倒伏的植物下

寻找风暴的根源
呵,我要把心搭在
一棵扳弯的青竹上
射出一支快箭
穿透凝固的时间的厚壁
看着山脉从愚昧的腐土下
裸露出
铁矿和煤层
用我的拳头,敲击
黑色的灵魂和肌肉

在山上,我弯腰拾起
红莓果成熟的思想
空气中流淌着轻松的马铃
  到了夜晚,那声音更幽远
  到了夜晚,那声音更幽远


舞会

是这旋转的屋子
带动了旋转的世界
在暗蓝色的时间
紊乱的节拍里
我们不停地走着
永远走不完的路

忘记留在空中的脚印吧
避开喧闹的声音
石头,和摇摆的身影
眼睛是真实的
长长的睫毛也遮不住
宇宙深处跳动的星球
男人的
和
女人的

发丝轻柔地飘动
血管在喘息
我们的嘴是为说谎而生的
心也可以一千次否认
若有若无的感觉
薄薄的窗纱过滤着音乐
弯曲的胳膊、烟雾
呼吸和腰肢
变形的人
脚步踩平了坟堆

我紧紧咬住一个字眼
从生命的开始直到末日
你也这样

我们都不十分自信
幻觉的筛子抖落了理智
如果有谁敢于抬头说一声,不
那么,时针和分针将会
永远重叠,海潮
就卷走了
那只鞋子
为了急促而短暂的一瞥
世界从此不存在秘密

月影移向森林
沙子从指缝漏下
童年的摇篮在微晃
城市的梦呓
人间的喜剧和悲剧
华尔兹、探戈
盐或者糖

嘴唇渗出了血

明天我要去山上
找寻我的绿色的骨骼
让太阳的枪弹
从远处楼顶的一块玻璃上
射进我的瞳孔

但今夜,我只需要安宁
当你转过脸去
踏响了生命的琴弦
我就在窗子上呵一口气
用手指随意勾划着
雪花的图案……


海上发出的信

海上没有邮局
报务天线不传递给你的信
海上没有邮局

想起你。在海上想起你的
便想起雁传书的事
便想起鱼传书的事
便随手将给你的信写在了
几张过路的白帆上
这张帆很快就在海面飘散
使我的信成为无头无尾的断章

应该是
岸边的每一块礁石上都坐着你
每一片树林中都闪烁着你的眼睛
银沙滩,金沙滩
你在沙滩上走着
你身后的脚印都开花了吗
(开花的脚印通向哪一个季节呀
在脚印开花的季节里
你看到自海上飘来的白帆了吗

知道你正读着我的信
还不时把粘在帆上的星儿
轻轻弹落在水面
  (我写信时
  笔尖总是沾满了这些闪光的宇宙小虫子)
帆桅上一定还飘着一束束漂亮的彩霞
那是—路上挂落的
就送给你缠绕在指尖上
绣渔村和港口的黎明与黄昏吧

能让你阅读白帆,每天每时每刻
每天每时每刻让你读着一张张白帆
是我的幸福
但愿你的脚印,那季节的花朵蔓延到海面
开满在我的航线周围
使我沉浸在被你理解的幸福中
我的军舰向南
我的身影投在甲板上,指北针—样指向你
只要海风不停地吹,朝你那方向吹拂
我就会把一张又一张白帆寄给你
我军帽上的风向带
也会不断地朝你打旗语

至于海上没有邮局
没有就没有吧


舰长的传说

传说舰长诞生在海底一条大峡谷
所以至今腮边还生长松针状的水草
并且是水草中最具魅力的一种

传说他喜欢骑在鲸鱼背上做游戏
在动物喷泉的冰浴下堆垒礁石积木
他随意翻阅海浪书页
学会了各种海风的语言
常常跟许多爬上膝盖的小海兽攀谈
直到培养出潇洒的海洋骑土风度
他便去结识海的女儿
开始和她进行漫长的恋爱
(舰长对此情总是缄口不言
  这就使得传说神秘乃至神圣)

他的呼吸带着咸味儿,走在岸上
会把任何一处空气染上海腥
传说他的心脏是铁锚形的
注定让他属于海
注定让他当上水兵,注定让他
年轻时轻轻地违犯一条舰规
在一艘木壳艇的锚链舱里禁闭三天
然后注定让他来当我们舰长
(如今那木壳老艇早就退出现役喽
  青春也从舰长的额头驶出好些海里喽)
传说舰长有三次见到海魂
传说  舰长  有三次见到  海魂!

问他海魂是什么形状的他也不说
(海星样的?水母样的?美人鱼样的吗?总之他不说)

面他那双眼睛肯定是海魂赋予的
那两颗藏在椰树叶下的小行星
常常是夜里升起在海面,饱吸了太阳风
制造一些神奇的百慕大三角以外的哑谜
使海盗们无声无息地消失
永远躲进某几条不明去向的鲨鱼肚里
我们舰长,这海盗的天敌

至今他仍然单独去赴海洋的约会
他一人踱步海湾,在沙滩上坐着或者躺下
点燃那根海柳木的黑烟斗,这时我看见
一八四○远远地燃烧

传说好多年前有个渔姑送给舰长
一些奇异的贝壳跟小螺蛳,每天晚上
贝壳们就在他枕头底下唱着优美的渔歌
为此我曾在夜里溜进舰长舱
结果我看见他的胸脯象浪—样起伏,我听见了
甲午年隆隆的回声

于是我幻想他英雄般牺牲过三次
每一次血都渗入他的髭须
象松针上挂着的一缕缕晨曦
而每一次他又英雄般复活
(这事我当然没有跟别人讲过
否则又将成为舰长最新的传说)

但我们舰长是个老猎人
这不是传说
他喜欢吞吃各种新版海图
他一剃胡子就是要出海了
这不是传说

有—次在舷边,他喃喃自语
他说:脚下是——液体的——祖国
这是我亲耳听到的
决不是传说


老兵箴言录

学会在巨涛狂澜中走荡木吧
学会晕船,学会呕吐
让海魂衫上的海浪翻滚起来
撞你的胸膛,猛烈地撞你的胸膛
呕吐出所有的陆地吧
把一切岛屿都看作船
忘掉岸吧,忘掉岸
否则不是好水兵

凋谢你的蔷薇科的中学时代吧
挥手向带翅膀的信使们告别吧
到船头去,敞开出海服
让海水冲刷掉你的学生味
染蓝你,让海水蓝蓝地染蓝你

热悉海浪,熟悉海风
熟悉舰长的海洋风暴脾气吧
否则不是好水兵

热爱海
让海藻缠满你的名字
让海蛎子爬满你的名字
热爱海
长出鳃来
长出鳞甲来
象一条鱼那样热爱海吧
否则不是好水兵


山中

牧童甩响了细长的鞭子
打着赤脚奔跑
追赶失散了的
在山路上留下一串
弯弯曲曲出日子

日子吸吮着多事的雨水
从泥土中长出嫩芽
牵住过路的风的衣角
飞满了所有的山坡

一头青牛走来闲卧
慢慢地咀嚼碧绿的岁月
岁月在牛嘴里发出响声
轻轻呼唤牧牛的青年
那个青年坐在磨亮的石头上
眼睛流露出越来越多的故事

山坡背面的林子里
未曾露面的姑娘
象无人知晓的幼树
唱一支没有听到过的山歌
歌声跌落在溪水

不知名的溪水
托着一片打旋的树叶
沉下山涧、带着大山的传说
牛耕地种下的
牛驮着回去了
小路上,日子覆盖了日子
痴情的太阳停在山坡上
太阳里走着两个模糊的人影

太阳和人影
落到山那边去了
林子里有一棵粗大的树桩
在山中,悄悄老去的
是松树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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