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诗选

翟永明 翟永明(1955- ),祖籍河南,出生于四川成都,知识分子写作诗群代表诗人之一。

翟永明1974年高中毕业下乡插队,1976年回城,毕业于四川成都电子科技大学,曾就职于某物理研究所。1981年开始发表诗作,1984年完成了第一个大型组诗《女人》,其中所包括的二十首抒情诗均以独特奇诡的语言风格和惊世骇俗的女性立场震撼了文坛。该组诗在1986年《诗刊》社的“青春诗会”发表之后,更是引发了巨大的轰动,1996年出版了散文集《纸上建筑》之后,成为自由撰稿人。在数十年的诗歌写作中,翟永明一直保持充沛的写作和思考的活力,每个时期都有重要作品问世,在中国诗坛具有无可置疑的重要性。现居成都写作兼经营“白夜”酒吧。

翟永明的作品曾被翻译成为英、德、日、荷兰等国文字。1986年出版第一本诗集《女人》(漓江出版社); 1989年出版诗集《在一切玫瑰之上》(沈阳出版社); 1994年出版《翟永明诗集》(成都出版社); 1996年出版诗集《黑夜中的素歌》(改革出版社); 1997年出版诗集《称之为一切》(春风文艺出版社); 1997年出版散文集《纸上建筑》(东方出版中心); 1999年出版随笔集〈坚韧的破碎之花〉(东方出版社); 2000年出版诗集《终于使我周转不灵》(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3年出版随笔集《纽约,纽约以西》(四川文艺出版社)。

女人(组诗选四) 静安庄(组诗选二)
我的友人:致臧棣的四首和歌 十四首素歌(选一)
孩子的时光 戴安娜之死
我策马扬鞭 午夜的判断
变化 玩偶
敏感的萨克斯 编织和行为之歌
迷途的女人 黑房间
闻香识舞 新天鹅湖
轻伤的人,重伤的城市 她的视点
致大麻 第二世界的游行
中国光头


女人(组诗选四)

渴望


今晚所有的光只为你照亮
今晚你是一小块殖民地
久久停留,忧郁从你身体内
渗出,带着细腻的水滴

月亮像一团光洁芬芳的肉体
酣睡,发出诱人的气息
两个白昼夹着一个夜晚
在它们之间,你黑色眼圈
保持着欣喜

怎样的喧嚣堆积成我的身体
无法安慰,感到有某种物体将形成
梦中的墙壁发黑
使你看见三角形泛滥的影子
全身每个毛孔都张开
不可捉摸的意义
星星在夜空毫无人性地闪耀
而你的眼睛装满
来自远古的悲哀和快意

带着心满意足的创痛
你优美的注视中,有着恶魔的力量
使这一刻,成为无法抹掉的记忆


母亲


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脚在疼痛,母亲,你没有
教会我在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像你

你是我的母亲,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
血泊中使你惊讶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来

听到这世界的声音,你让我生下来,你让我与不幸构成
这世界的可怕的双胞胎。多年来,我已记不得今夜的哭声

那使你受孕的光芒,来得多么遥远,多么可疑,站在生与死
之间,你的眼睛拥有黑暗而进入脚底的阴影何等沉重

在你怀抱之中,我曾露出谜底似的笑容,有谁知道
你让我以童贞方式领悟一切,但我却无动于衷

我把这世界当作处女,难道我对着你发出的
爽朗的笑声没有燃烧起足够的夏季吗?没有?

我被遗弃在世上,只身一人,太阳的光线悲哀地
笼罩着我,当你俯身世界时是否知道你遗落了什么?

岁月把我放在磨子里,让我亲眼看见自己被碾碎
呵,母亲,当我终于变得沉默,你是否为之欣喜

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不着边际地爱你,这秘密
来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

活着为了活着,我自取灭亡,以对抗亘古已久的爱
一块石头被抛弃,直到像骨髓一样风干,这世界

有了孤儿,使一切祝福暴露无遗,然而谁最清楚
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终会因诞生而死去


独白


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
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
二者合一,你把我叫作女人
并强化了我的身体

我是软得像水的白色羽毛体
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纳这个世界
穿着肉体凡胎,在阳光下
我是如此眩目,是你难以置信

我是最温柔最懂事的女人
看穿一切却愿分担一切
渴望一个冬天,一个巨大的黑夜
以心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
但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态就是一种惨败

当你走时,我的痛苦
要把我的心从口中呕出
用爱杀死你,这是谁的禁忌?
太阳为全世界升起!我只为了你
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贯注你全身
从脚至顶,我有我的方式

一片呼救声,灵魂也能伸出手?
大海作为我的血液就能把我
高举到落日脚下,有谁记得我?
但我所记得的,绝不仅仅是一生


生命


你要尽量保持平静
一阵呕吐似的情节
把它的弧形光悬在空中
而我一无所求

身体波澜般起伏
仿佛抵抗整个世界的侵入
把它交给你
这样富有危机的生命、不肯放松的生命
对每天的屠杀视而不见
可怕地从哪一颗星球移来?
液体在陆地放纵,不肯消失
什么样的气流吸进了天空?
这样膨胀的礼物,这么小的宇宙
驻扎着阴沉的力量
一切正在消失,一切透明
但我最秘密的血液被公开
是谁威胁我?
比黑夜更有力地总结人们
在我身体内隐藏着的永恒之物?

热烘烘的夜飞翔着泪珠
毫无人性的器皿使空气变冷
死亡盖着我
死亡也经不起贯穿一切的疼痛
但不要打搅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又害怕,又着迷,而房间正在变黑
白昼曾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现在被取走
橙红灯在我头顶向我凝视
它正凝视这世上最恐怖的内容


静安庄(组诗选二)

第一月

仿佛早已存在,仿佛早已就序
我走来,声音概不由己
它把我安顿在朝南的厢房

第一次来我就赶上漆黑的日子
到处都有脸型相像的小径
凉风吹得我苍白寂寞
玉米地在这种时刻精神抖擞
我来到这里,听到双鱼星的哞叫
又听见敏感的夜抖动不已

极小的草垛散布肃穆
脆弱唯一的云像孤独的野兽
蹑足走来,含有坏天气的味道

如同与我相逢成为值得理解的内心
鱼竿在水面滑动,忽明忽灭的油灯
热烈沙哑的狗吠使人默想
昨天巨大的风声似乎了解一切
不要容纳黑树
每个角落布置一次杀机
忍受布满人体的时刻
现在我可以无拘无束地成为月光

已婚夫妇梦中听见卯时雨水的声音
黑驴们靠着石磨商量明天
那里,阴阳混合的土地
对所有年月了如指掌

我听见公鸡打鸣
又听见轱辘打水的声音

第二月

从早到午,走遍整个村庄
我的脚听从地下的声音
让我到达沉默的深度
无论走到哪家门前,总有人站着
端着饭碗,有人摇着空空的摇篮
走过一堵又一堵墙,我的脚不着地
荒屋在那里穷凶极恶,积着薄薄红土
是什么挡住我如此温情的视线?
在蚂蚁的必死之路
脸上盖着树叶的人走来
向日葵被割掉头颅,粗糙糜烂的脖子
伸在天空下如同一排谎言
蓑衣装扮成神,夜里将作恶多端

寒食节出现的呼喊
村里人因抚慰死者而自我克制
我寻找,总带着未遂的笑容
内心伤口与他们的肉眼连成一线
怎样才能进入静安庄
尽管每天都有溺婴尸体和服毒的新娘

他们回来了,花朵列成纵队反抗
分娩的声音突然提高
感觉落日从里面崩溃
我在想:怎样才能进入
这时鸦雀无声的村庄


我的友人:致臧棣的四首和歌

1、我的建筑师友人

“必定意味着光和线 必定
意味着瞬间停止的意外”

他放下手中的铅笔
所有的透明或不透明的材料
所有原始形式 为他所用
所有的立方体、锥体
所有的球体、圆柱体(含圆本身)

都是暧昧的
类似造型古怪的酒瓶
类似赤身裸体时的蜷曲

他们与我同住这一空间
他们 以及那些建筑体的神情
都在表明
他们仅仅是 阴霾天空下的
性爱之身


2、我的动力学友人

像一把楔子 直插
机器之中 我的动力学友人
直插进他设计的炉膛
以及他构筑的
力度和危险之中

他控制着激情的速度
火焰的大小
涡轮的转率
他的身体也被带动着
转得飞快
像施肥后的草地
业已泛滥成灾 弟弟们

那么多的技艺
动力是主要的 跟得上
他的隐秘 跟不上
图纸中的判断

“于是 炉膛里的天使
看到了他的暴露之身”


3、我的图书馆友人

当她抬头 从那些旧书的
钩古索隐中:
贪馋注视发黄的月份牌美人

(那些美人 红指甲
温暖的笑靥
爱情中的小玩意儿
伤害了我们的信心)

我们该怎样 应付
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
吸进去就像吸牛奶
吸进去就像吸进
大量的化妆品 并确保
我们的皮肤
泛出青白的颜色

直到有朝一日 她灯笼般
映照黑暗的脸
醉如金纸 她惯于
抚摸纸张的手 皱如恐惧


4、我的艺术家友人

他本可,在破晓的梦中
读到十年前的诗句:

“在一所小屋 他梳理
一张肖像——
画中人的根根秀发
和丝丝布纹
听一位老年人对她说
但愿除了你我
别人都没有经历过爱情”

他本可,继续梳理——
爱情本身也可成为绝活
但现在 灯昏夜阑
诸般形象都
碎成辛苦


十四首素歌(选一)

黄河谣


母亲说:“在那黄河边上
在河湾以南,在新种的小麦地旁
在路的尽端,是我们村”

在黄河岸 是谢庄
母亲姓谢 名讳
若香草和美人之称
她从坡脊走来

河流扩大
坡地不断坍塌 泥土
涌到对面的河滩之上
母亲说:“我们的地在一点点失去”

于是就有了械斗、迁徙
就有了月黑风高时的抢劫
一个鬼魂的泅渡
就有了无数鬼魂的奢望

那些韶华红颜的年轻女孩
她们的爱人都已逝去
“在黄河上刮来刮去的寒风
每年刮着他们年轻的尸骨”

虽然河水枯黄、石滩粗糙
我的母亲出落得动人
她的脸像杏子
血色像桃花
当她走过坡脊
她是黄河上最可爱的事物
当她在河边赤脚踩踏衣服
一古寒意刺痛了岸边的小火
使他们的内心一阵阵懊恼

我的四十岁比母亲来得更早
像鸟儿一只只飞走
那一年年熟视无睹的时间
我天生的忧伤锁在骨髓里
不被我身旁的年轻人所知
也不被睡在我身旁的人所察觉
我的四十岁比母亲来得更早

“什么样的男人是我们的将来?
什么样的男人是我们等至迟暮?
什么样的男人在我们得到时
与失去一样悲痛?
什么样的男人与我们的
睡眠和死亡为伴?”

我的母亲从坡脊上走来
挟着书包 还没有学会
一种适合她终身的爱 但
已经知道作女人的弊病
和恋爱中那些可耻的事情
她没有丝绸 身着麻布衣衫
谁看见她
谁就会忘记自己的一切

使遥远的事物变得悲哀
使美变得不可重复
是你变得不朽
时间的笔在急速滑动
产生字 就像那急速滑落的河滩上
倾斜如注的卵
不顾及新坟中死亡者的痛苦
流到东 流到南
又拍打到对面
不顾及人们为它死在两岸


孩子的时光

祖母和孩子坐在戏园
半世界苍髯浮生
半世界红粉佳人
让祖母惹动了痴心
在这小镇

虽然是夜晚
挑起了油灯 我的心
也随地毡翻滚
也随铙钹帮衬
青衣放开歌喉 口吐芬芳
她的小小折扇遮盖了她
凄楚的脸庞 流盼的波光

一样是半壁河山 晴天如洗
一样是祖母的小小戏园
伴我幼年
绕场台步 锦袖翻飞
满台月亮照不见一老一少
台上已过去前年
台下仍是一盏茶的时间
——真戏在作
假戏在演

虽然是夜晚
填起了花面
我的心
也随他“点绛唇”
也随他“醉高歌”
一声高腔 遏云绕粱的霓裳
将军听到了剑在匣中跳动
他看到了明天的战场

祖母抻了抻她的蓝布衣衫
长及膝盖 她的身段也缱绻
台上人轻装窄袖 一色的刘海儿
台下人击节轻叩 一齐的喝彩
祖母出神地倾听
想起了尚未出阁的当年

我只是个七岁的孩子
在台下游动
鼓点铿锵 我看到了死亡
才子与佳人 将军和勇士
以及冤死人的鬼魂
驾着长风 都在齐声合唱
青烟袅袅 水袖飘飘
缠住了我一生的目光


戴安娜之死

关于公主 我写过若干
不切题的诗句
一个二流岁月 公主只能
在昨日死去 并被
物捣烂 装进瞬间
她的死 消失了她暗中的敌人
——青春,一切都从
这一刻开始,就如一只蝴蝶
它的标本比它更美丽

公主死了 低级的梦
尾随青春的血小板
无处可栖 低级情人将
疑心她 活着的洁癖
并被她的死吓破胆

公主 死 使我回忆起
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
制造者和天生丽质
击中了一个生命 它们(铅字)
轰然落下 埋葬了
一个夜晚
我该为她哀悼?当然
同时想想自己的账单
也会变得 入不敷出
于是我微笑 告别
一个癌症和
一次车祸


我策马扬鞭

我策马扬鞭 在有劲的黑夜里
雕花马鞍 在我坐骑下
四只滚滚而来的白蹄

踏上羊肠小道 落英缤纷
我是走在哪一个世纪?
哪一种生命在斗争?
宽阔邸宅 我曾经梦见:
真正的门敞开
里面刀戟排列 甲胄全身
寻找着 寻找着死去的将军

我策马扬鞭 在痉挛的冻原上
牛皮缰绳 松开昼与黄昏
我要纵横驰骋

穿过瘦削森林
近处雷电交加
远处儿童哀鸣
什么锻炼出的大斧
在我眼前挥动?
何来的鲜血染红绿色军衣?
憧憬啊,憧憬一生的战绩
号角清朗 来了他们的将士
来了黑色的统领

我策马扬鞭 在揪心的月光里
形销骨锁 我的凛凛坐骑
不改谵狂的禀性

跑过白色营帐 树影幢幢
瘦弱的男子在灯下奕棋
门帘飞起,进来了他的麾下:
敌人!敌人就在附近
哪一位垂死者年轻气盛?
今晚是多少年前的夜晚?
巨鸟的黑影 还有头盔的黑影
使我胆战心惊
迎面而来是灵魂的黑影
等待啊 等待盘中的输赢
一局未了 我的梦幻成真

一本书 一本过去时代的书
记载着这样的诗句
在静静的河面上
看啊 来了他们的长脚蚊


午夜的判断

人需有心事 才能见鬼
才能在午夜反复见到
幻灭中的白色人影
不然这普遍的声音
充满房间 反复吹动
只为一人所听 漫无边际的
大脑中 回忆爬过头顶
在目击的事物上结网

每夜我都害怕
梦中依稀的脚步
无声无息走上楼梯
反复走动 只为一人所苦
睡前饮下的药物
将我与白昼切断
温柔体贴的爱侣在我身边睡去
怡然自得 全然不知我夜晚的精神
在他乌有世界之外

人需有心事 才会害怕
才会在白天的墓碑上
发现自己的死棋
不然死者的来信
不会反复击中我的心脏
反复告诫 这基本的
不可见的事物 强有力的到来
它擅长于此 从内心
能感到它的威严

每夜我都醒来 紧闭双眼
面容依稀的人形反复出现
周围的墙和天上的墙
在错误中合拢
双臂上同伴的头颅不停跌落
为我担惊哭喊
我的来世成为他梦中的负担
陌生的空间在黑暗中沉浮
加重我熟悉的味道

人需有心事 才会死去
才会至今也认不清世界的面容
不然我们的祖先将反复追问
这凄惨的 集中了一切的命运
一个人的死包容了所有人的历史
一个梦包容所有死的方式

每夜我都做梦 午夜两点
绕来绕去的月亮用它的大舌头
把我紧紧裹上 我无法起步
我见过蛇的脸 人的脸
山羊完整的身体
蜘蛛爬过的痕迹
没有一个是快活的!
我知道 从梦中
直到温柔体贴的手
将我与黑夜切断


变化

一

某一天的变化成为永远

某种原因起因不明

一面镜子弥漫了房间

所有的变化在寻找庇护所

树木在变,然后消失,随季节

她的手势,在镜中,成为太多的事情

你出走,从你的躯体里

谁来追赶这令人心碎的变化

二

必须倾听变化的声音
当我看到年历洁白地行走
有人在红色连衫裙下消失殆尽

倾听变化的声音使我理智
让我拉开与生命站立的位置
假装我是一个顽强的形体

变化的声音在内部行走
站在镜前,她成为衰老的品尝者
她哭喊着,从悲伤中跌下来

当我看到,一对夫妻醒来
整夜忍受着不确定的爱情
蒸发出无休止的谈话

年历洁白的行走,带来
一点点死亡,画着圆圈
真实是变化的中心

有人在红色连衫裙下站立
抽象地站立,稻草人在八月
找到生命和生命之外的所有联系

消失殆尽的是一种意识的形体
意识睡着了,形体也悄然无语
必须倾听变化的声音


玩偶

当我厌倦了黑夜
常常从梦里坐起 开口说话
小小的玩偶闪着褐光
我说话 带着一种不真切的口吻
我说着一直想说的胡言乱语

像静物 也像黑暗中的灯泡
面目丑陋的玩偶不慌不忙
无法识别它内心的狂野
当我拧亮台灯 梦在纸上燃烧
我的梦多么心酸 思念我儿时的玩伴
躺在我手上,一针又一针
我缝着它的面孔和笑容

梦见未来的一夜 它开口说话
来到我的床边
白色的床 分开阴阳两界
白色的蚊帐 是这玩偶的衣裳

这玩偶的眼睛
比万物安宁
这玩偶的梦
飘向我的世界
我的梦多么心酸
夜夜梦见你站在床前
你的手像一把剪刀
时时要把我伤害?


敏感的萨克斯

——致J。X。J



敏感的萨克斯
吹奏于水边
黑夜像一支小小的簧片
轻轻震荡在唇边
桌上 玫瑰花太年轻
多像爱侣的亲吻
紫色连衫裙包裹她
浪漫的身躯
水银的戒指正消溶
无数爱慕的眼睛

苍白的你
瘦弱的腰肢吹弹得破
敏感的萨克斯恋曲托你而起
天花板轻轻倒下
像一声叹息
一团紫雾感到的空虚
被留在夜里

爱生病的女子是怎么回事?
她耳中定然装满全世界的噪音
但压不住那一缕凄楚的低音
像一支敏感的萨克斯乐曲自心底升起
桌上 一双手太无辜
要端起旧日的往事
嘴唇一紧一松
怎样把幸福笼罩 成为阴影?

舞池中年轻女孩舞得嚣张
比不上你内心私语的狂放
递上一粒美丽古怪的药丸
我来告诉你
那每天滴进你身体里的药液
总是为这样的女人准备
天生悲凉的肌肤甩不掉
随时而来的月光
爱生病的你
要经常下床

桌上一杯水太擅长
要伤害一个敏感的晚上


编织和行为之歌

唧唧复唧唧
木兰当户织

是什么使得那个女人两手不停?
她不是为自己的婴儿编织
那孩子在旁边不停地舔舐
仿佛手上抱着一个魔瓶

那不是男女交谈的声音
也不是一个家庭晚宴的声音
那是两根编针切磋的声音
是编者内心又快又尖锐的声音

那女人两手不停
她编织一件衣裳
毛茸茸的衣裳手感柔软
表面像桃子,丰满、蜇手
她置入一颗孤独的心
消耗她的激情于是平静

唧唧复唧唧
木兰当户织

轧轧的机杼声
把一团缠绕的线理清
从骨髓把剑刃寒气清洗
旋转和旋转
回梭织出一头青丝
直至一架机器腐烂
木兰依旧年轻

是什么使得木兰双手不停?
诱惑她的战争已经平息
日子重又简化:唧唧复唧唧
一架编织机,一个纺锤
一声一声地研磨
她内心的豪情 青骢马
换了骑手 菱花镜
新贴了鹅黄

唧唧复唧唧
木兰当户织

是什么使得妻子双手不停?
她在给丈夫织一段回文锦
她说:“我爱过,现在依然爱你”
不是两手的运动
不是线和梭子的运动
叠句的动,词语的动
像雨水滴进罐子的,点点滴滴的动

妻子的两手颤抖 随着
纺机的律动和诗句的繁衍
一首诗的奇迹把妒忌之火浇熄
端坐织锦的女人
一颗心暗中偷换:
为所爱苦思
为所爱押韵
为负心人反复循环地诵吟
折磨她的痛苦偷换成激情?

是什么使得三个女人手脚不停?
——她们不是为自己的婴儿编织
毛茸茸的衣服下
置入一颗疼痛的心

其中一个在流泪
另外两个早已死去
当她们合上眼
她们那奇妙的编织技艺
借女人的肉体
在世间流传
毛茸茸的衣服下
置入一颗被伤害的心

唧唧复唧唧
两手不停

她们控制自己
把灵魂引向美和诗意
时而机器,时而编针运动的声音
谈论永无休止的女人话题
还有因她们而存在的
艺术、战争、爱情——


迷途的女人

你是
一个迷途的女人
生来就如此 生来就
合体 相称 无依无靠
厌倦了生活你是
一个迷途的女人于你无损
人们一动不动而你
四处漂零
做你想做的事
在夜里梦游
发出一种受苦的声音你是

一个迷途的女人
豆蔻年华 男人们为此覆没
而你 总不相信
一些谎言将使你痛哭
哭得足够伤心
迷人的冬天你婚姻失败
像个完成者去找老朋友
或者大同小异 你是
一个迷途的女人
于你无损


黑房间

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感到胆怯,它们有如此多的
亲戚,它们人多势众,难以抗拒

我们却必不可少,我们姐妹四人
我们是黑色房间里的圈套
亭亭玉立,来回踱步
胜券在握的模样
我却有使坏,内心刻薄
表面保持当女儿的好脾气
重蹈每天的失败

待字闺中,我们是名门淑女
悻悻地微笑,挖空心思
使自己变得多姿多彩
年轻、美貌,如火如荼
炮制很黑,很专心的圈套
(那些越过边境、精心策划的人
牙齿磨利、眼光笔直的好人
毫无起伏的面容是我的姐夫?)

在夜晚,我感到
我们的房间危机四伏
猫和老鼠都醒着
我们去睡,在梦中寻找陌生的
门牌号码,在夜晚
我们是瓜熟蒂落的女人
颠鸾倒凤,如此等等
我们姐妹四人,我们日新月异
婚姻,依然是择偶的中心
卧室的光线使新婚夫妇沮丧
孤注一掷,我对自己说
家是出发的地方


闻香识舞

闻香识舞1

有意或 无意
她把风抖开 她的蝶衣
香烟的香
把一曲舞尽

既有美臀 何不一舞至死
她的腿 胸 她的三围
脸和污水
酣畅至淋漓 都在争论
“灯光,它无法辨别”

深处的睡眠和满地的滚动
有酒精味

闻香识舞2

在人群中 她的身体蜷缩
除了你的心 我认识你
除了你的魔液 我依赖你
除了你的体香 我滋养你

这就是脾气:全身挺直时
我的皮肤映照全场的真理
我飞翔 肉眼望不进
我的舞 吸干周围的尘土

闻香识舞3

舞伴 一个黑衣男孩
四肢美妙着地
当我旋转 转成一根柱
另有一人在旁说话:
这情景熟悉

我为熟悉而舞 也为陌生
熟悉的香引我上天堂
陌生的香 随污水洒下

闻香识舞4

舞蹈在体内生长
你看不见
我舞 它出现
它出现 我消失不在

舞蹈者平静 而舞
运动 手和腿
举起又放下 头甩动

烈性的舞 和
软性的舞 都与它
有关

闻香识舞5

暗香 在衣领间浮动
你拖起我 不着地
十二舞徒在舞 难道灿烂
不再割伤我?

漫长的动作束缚我
漫长 令我跳跃

上升的我 要借助你的发
四季的骨骼 借你的歌
我的心 竟娶了你

闻香识舞6

我告诉她:在弹片
点燃我的眼睛之前
舞拥有我

我拥有少女香
溢出体液的背 制作香
特别是我摸索前行
盲 使舞绝对

又使舞循环到神经 大脑
绝对到 她胁骨

闻香识舞7

木樨香 堇香
一派的香 走过

我看见她的头 在冒
我看见她的腹 在飘
我看见她的步履 在渗出

所有你们闻不到的
是她走过的香
所有我看到的 她关节的扭
是她内部的完整

我为香而哭
她为舞而凝固
懂得了 另一种血液

闻香识舞8

金黄的爪子 你来了
斑斓起舞 在梦中
从夏天到秋天 我舞
把千金散尽

哭泣的舞 奔入你
闻到你的香 我哭泣
所有的游戏 没有不散
我的舞 有舞尽之时?

闻香识舞9

手脚乃镣铐 一个悲哀
拴住我
你我的水珠 在共同的舞中
滑落 温柔如云

一个儿子 或女儿
风中出生的蝶蛹
他 或 她 的香
是心和手的
肯定的香

1998.9.9.


新天鹅湖

舞台上,又搭好了云梯
男人们背着牛奶罐列队前行
这是他们惯有的战争场面

另一面,天鹅们也搭好了树巢
他们的四肢软软地搭下
这是他们喜爱的温柔场面

男人喜欢到处藏着枪
从腋下到底下  在全世界晃荡
男人也喜欢穿各类防弹背心
从胸前到档前
把他们的幻想压扁了

年轻的男人就要起飞了
他们的八块肌肉  惹火得
象八片嘴唇
他们的黑色头皮与
长绒短裤帅呆了

年轻的男人只穿着羽毛
只骑在月亮的背上
只把身体递给
长翅膀的另一个家伙

八块肌肉的男人
皮肤渗出汗味  烟味和臭味
天知道为什么  他们
不是为我们准备的

2001.5.19


轻伤的人,重伤的城市

轻伤的人过来了
他们的白色纱布象他们的脸
他们的伤痕比战争缝合得好
轻伤的人过来了
担着心爱的东西
没有断气的部份
脱掉军服  洗净全身
使用支票和信用卡

一个重伤的城市血气翻涌
脉搏和体温在起落
比战争快
比恐惧慢
重伤的城市
扔掉了假腿和绷带
现在它已流出绿色分泌物
它已提供石材的万能之能
一个轻伤的人  仰头
看那些美学上的建筑

六千颗炸弹砸下来
留下一个燃烧的军械所
六千颗弹着点
象六千只重伤之眼
匆忙地映照出
那几千个有夫之妇
有妇之夫  和未婚男女的脸庞
他们的身上全是硫磺,或者沥青
他们的脚下是拆掉的钢架

轻伤的人  从此
拿着一本重伤的地图
他们分头去寻找那些
新的器皿大楼
薄形,轻形和尖形
这个城市的脑袋
如今尖锐锋利的伸出去
既容易被砍掉
也吓退了好些伤口


她的视点

她的视点从床的一端
射向另一端  看着你的身体
从一大堆衣服  手机  鞋
和钥匙中钻出来

还有你的指头
它们修长  刚直
似乎能再次听见
盆骨和白昼的碰撞声

每个人都被阉割了
每个人的健康都遗失了
每个人都暴露在他的肉体之外

要去的地方是个苦难窝
既使穿上盔甲  此时也不能
把你的穴道包裹起来
你的每一寸肌肤终究会
慵懒起来  可供抚摸
她也会为此快活一番

关灯吧  进化论的高潮一再说:
你今晚准备献出来的
不是那么重要  对她而言

(他们的孩子会看见
生育的全过程
羊水  血  婴儿 
唏里哗啦地冲出来
没留下一滴精子可供选择
没留下一寸空间可供栖息) 

2001.7.4


致大麻

她们说:不要你
你坐在两个红色口袋之间
你的床单是白色的
你的大衣  远处的街道
是白色的

她们说是因为她们不知道
天在下面  地在上面
她们也不知道化身为酒的惊喜
男女的声音很远很近
象靠过来靠过去的肩膀

我说我要你
我要抢在DJ到来之前
把我和你搞定
于是我从空到满
从一种白到另一种白
不太麻烦
她们也不知道你悄悄地
塞给我一种能力

两个红色口袋象
两个贴得很近的乳房
你坐在它们中间昏迷


第二世界的游行

我看过第二世界的游行
我骑车从他们前面飞过
他们走得很慢
牵着狗  抱着猫
推着小Baby……

游行的日子  天气
总是很好  那些得天独厚的
云朵  又大又白
总是飘在队伍上空
成为他们的棉花旗帜
他们不疾不缓的脚步
也象踩在棉花上
不是因力竭而落下

这些隔三岔五的美丽的游行
就象这个国家  百分之百
原汁原味地  绽放着
满城满街  大气磅礴的花

别的游行我还经历过一次
这次看上去血光飞溅
有砖头  石块和透明盾牌
有切.格瓦纳的头像
有暴动的年轻人在跑
警察在追
这次我掉在了他们的后面

恋人们在逃跑时喘息
和唱着他们的游击队情歌
其余的人从四面八方围拢
又散开  水落下来了
不是动真格的高压水
而是弧线的,寒冷的也足以
洗去他们脸上的狂怒
他们奇怪的头发上
喷出鸡冠式的红
不是惨烈的红色
也不是伤痛的红色
而是最接近暴力游戏的
一种纯净的颜色
第二天  我再次走过
这个广场  发现
被黑夜推倒的垃圾桶
和巴士停靠站
已被太阳举起  在阳光下
这些市政设施
比沿街的私人小店铺更硬朗


中国光头

有好一阵  闪光灯
蒸云蔚霞  由疾而缓
之后  我又看见
红色天鹅绒  垂帘之下
站着的  中国光头

他们并列  不显露破绽
他们无数个  有时
合为一个

设计者有他们的道理
啮牙咧嘴  或者
锋利的冷笑  纵声大笑
都终极出一个表态
或者以一个时代的勾引
讪笑  在国际间
走来走去 漂亮无比

不管你愿不愿意
中国光头  有天生神力
寒热不侵  而且
蓬蓬勃勃涌个不住
而且  对外
构成  一种否定

自古以来  就有
一种意志
通过男人的脉象
发育  因贪婪而充血
又有另一种意志
连绵不断  如同
剥去被围困的茧
方有抽之不去的银丝
始终贯穿

如今  他们遍及全球
惹人怜爱  人们开始相信
他们人力车夫般的
健康身体  与光头
同样刚直  骨感
同样照眼生辉
只管向他们投去  关注和痴情

在气喘和酒精的深夜 
有很多男人窜来窜去
在一些酒吧  在一些
暧昧场所  在一些客厅
他们转台  说谎
换心换肺
把酒论英雄  他们谈的是:
“中国光头  已成为
这个世界的经典”

20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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