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诗选

周涛(1946-),祖籍山西,在京启蒙,少年随父迁徒新疆。1969年毕业于新疆大学中文系,现为新疆军区创作室主任、少将军衔。目前出版诗集、散文集20多种。曾获得全国优秀新诗诗集奖和全军八一大奖,1998 年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系新边塞诗的代表人物。

野马渡的黄昏  野马群  对衰老的回答  这是一块偏心的版图 


野马渡的黄昏

这时,苍穹和旷野开始变得亲近
高远和辽阔像两片嘴唇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微微合拢

这时,草原已不再是披满鲜花的少女
丰满的雪峰耸起在富有弹性的原野上
使它更像个成熟而寂寞的妇人

这时,也许没有落日那浑圆的主题
没有晚霞转瞬即逝的华丽词句
野马渡反而愈加显得真实而深沉

过分的明朗往往使它失于简陋
暮色中显示的美,朦胧中凸现的个性
我爱野马渡引人沉思的黄昏

别问它古老的传说在哪里
别问摆渡的船工,船工说不清
知道的只有河面低语的涛声

别问那历史的遗迹在哪里
别问过路的牧人,牧人听不懂
记得的只有河谷悠长的晚风

对岸,暮归的畜群踩响一片犬吠
湿润的雾气里融解着飘散的烟尘
亲切的气息衬托一排遥远的剪影

古老的摆渡在河面架着缆绳
钢缆在摇把的缠搅下嘎嘎作响
河心惊起马蹄杂乱的骚动

豪饮的牧人们鞍下挂着酒瓶
酒力使燃烧的血液发出粗犷的歌声
拖曳的哈萨克马蹬互相磕碰

暮归的烟尘使人想起大迁徙
古老的摆渡使人想起古战场
豪饮的牧人使人想起骁勇的骑兵

艾青笔下忧郁而让人颤栗的旷野
叶赛宁所执意偏爱的乡村
人与自然毕竟有血缘上的属性

无论是向往黎明那样灿烂的未来
还是凝神历史一样深邃宁静的黄昏
请相信同样能激发人类向上的精神

1981.9.5


野马群

兀立荒原
任漠风吹散长鬃
引颈怅望远方天地之交
那永远不可企及的地平线
三五成群
以空旷天地间的鼎足之势
组成一幅相依为命的画面

同是马的一族
却与众马不同
那拖曳于灌丛之上的粗尾
披散胸颈额前的乱鬃
未经梳理和修饰
落满尘沙的背脊
不曾备过镶银的鞍具
强健的臀部
没有铁的烙印
在那桀骜不驯的野性的眼睛里
很难找到一点温顺

汗血马的后代
突厥铁骑的子孙
一次酷烈的战役中
侥幸生存下来的
古战场的遗民
荒凉土地的历史见证

昔日马中的贵族
失去了华贵的马厩
沦为荒野中的流浪者
面临濒于灭绝的威胁
与狼群周旋
追逐水草于荒漠
躲避捕杀的枪口
但是,即使袭来旷世的风暴

它们也是不肯跪着求生的一群

也有过
于暮色降临之时
悄悄地
接近牧人的帐篷
呼吸着人类温暖的气息
垂首静听那神秘的语言和笑声
潜藏于血液中的深情
从野性的灵魂里唤醒
一种浪子对故土的怀念
使它们久久地
默然凝神
可是只需一声犬吠
又会使它们
消失得无踪无影

牧人循声而出
遥望那群疾不可追的
隐匿于夜色之中的黑影
会轻轻地说:
哟嗬,野马群……


对衰老的回答

对衰老的回答   
孩子们不会想到老, 
当然新鲜的生命连死亡也不会相信。 
青年人也没工夫去想老, 
炽烈的火焰不可能理解灰烬。 
但是,总有一天衰老和死亡的磁场, 
会收走人间的每一颗铁钉! 
我想到自己的衰老了。 
因为年龄的吃水线己使我颤栗、吃惊; 
“甚至于在梦中都能感到, 
生命的船正渐渐下沉 
“但是别怕!”我安慰自己, 
人生就是攀登。 
走上去,不过是宁静的雪峰。 
死亡也许不是穿黑袍的骷髅, 
它应该和诞生一样神圣 
我也设想了自己的老境—— 
深秋叶落的梧桐, 
风沙半掩的荒村; 
心的夕阳, 
沉在岁月的黄昏, 
稀疏的白草在多皱的崖顶飘动; 
颤抖滞涩的手笔, 
深奥莫测的花镜, 
借一缕冬日罕见的阳光 
翻晒人生的全部历程; 
“累吗?”我想问自己, 
回首往事,最高的幸福应该是心灵不能平静。 
我很平凡,不可能活得无愧无悔, 
我很普通,也不敢奢望猎取功名。 
我宁肯作一匹消耗殆尽的骆驼 
倒毙于没有终点的途中; 
我甘愿是一匹竭力弛骋的奔马 
失蹄于不可攀援的险峰。 
让我生命的船在风暴降临的海面浮沉吧, 
让我肺腑的歌在褒贬毁誉中永生 
我愿接受命运之神的一切馈赠, 
只拒绝一样:平庸。 
我不要世俗的幸福,却甘愿在艰难曲折中寻觅真金。 
即使我衰老了.我也是骄傲的: 
瞧吧,这才是真正好汉的一生! 
白发如银,那是智慧结晶; 
牙齿脱落,那是尝遍艰辛。 
我将依然豪迈,依然乐观, 
只是思想变得大海般深沉。 
命运哪!你岂能改变得了我的本性? 
我会说:“我生活过了,思索过了, 
用整整一生作了小小的耕耘。” 
我愿身躯成为枯萎的野草, 
却不愿在脂肪的包围中无病呻吟, 
我愿头颅成为滚动的车轮, 
而决不在私欲的阵地上固守花荫; 
我愿手臂成为前进的路标, 
也决不在历史的长途上阻挡后人 
这才是老人的美啊—— 
美得庄严,美得凝重。 
岁月刻下的每一笔皱纹, 
都是耐人寻味的人生辙印 
这才是我的履历,我的碑文, 
才是我意志的考场,才能的准秤。 
而且,越是接近死亡, 
就越是对人间爱得深沉; 
哪怕躯壳已如斑驳的古庙, 
而灵魂犹似铜铸的巨钟! 
生活的每一次撞击, 
都会发出浑厚悠远的声音 
假如有一天, 
我被后人挤出这人间世界,那么高山是我的坟茔, 
河流是我的笑声, 
在人类高尚者的丰碑上 
一定会找见我的姓名


这是一块偏心的版图

若干世纪以来所发生的事情
都证明这家族的分配不均
多山的北方多高原的北方多雪的北方
用脚掌暖化冰雪却无奈它向东倾注的北方
眼见那河流在南方养育三角洲
却在北方在中原菌生群雄并起的纷争

北方坐在马鞍上透过风扬的黑鬃俯视河水
听远行商旅带来的秦淮河传说
满地珠宝城廓,十万富贵人家
楼头有红衣倚栏拔琴低唱
便对这偏心的版图产生妒恨和野心
黄河粗野的浪头就从血脉中腾起

饮马长江从来是一句诱人的口号
游牧者的劳动是战争,追逐水草是天性
奴役人如同役使畜牲
发起一次战争像围猎一支兽群
但是南方却用一个宫女就解了围
用一曲幽怨的琵琶引去遍野铁骑

在南方水池里依旧游动着红鲤
亭台畔假山旁青翠的竹林不生荒草
凭一江天险富庶的和平
等五十后以躁动的马蹄又叩响长城
三千年不息的内战证明这版图的偏心
--偌大的中国东南倾斜而失去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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