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斌诗集《门神》

第二辑 诗人和门

陶潜 阮籍 里尔克与豹
诗人的沉默 歪脖树和一个诗人 诗人裹在热乎乎的雾里
诗人无家可归 诗人和墙壁女人 诗人和玩具熊的活动脖子
诗人敲打黄昏 诗人的痛苦 诗人和门
诗人和冰淇淋 诗人的自杀 诗人被销往第五个季节
诗人的目光制造险情 诗人编织笼子 丑陋的女人
欧洲之夜:疯子尼采


陶潜

 
陶潜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来到这个黄昏   
酒壶挂在松枝上,如灯笼
照耀他的静谧
 
陶潜坐在自己设计的圈套里
用酒洗涤周身的泥泞
风从酒杯中扬起露水
是什么落在杯中
无声无息
 
地上的锄头开满白菊
一只迟归的鸟落在茅庐上
误以篱笆为林翮
直到酒壶空空
如一种人生
陶潜的黄昏无比空寂
 
树下有人说桃花源的故事
谁家的狗吠声传来
陶潜捧着他的空杯子
神色黯然
是一种什么酒终年饮用不尽
在每个黄昏,在酒尽之后
开始点点,滴滴


阮籍

 
酒帘挑在棚上随风摇摆
像他手上的芭蕉扇
他想芭蕉熟了就落得满地生风
他的眼睛就落到棋盘上扇拂半壁江山
界河越来越窄越浅
时有蝌蚪随波泳动
他举起棋子又放下了
 
他自放在八月黄昏的边缘
一辆孤独的车马蜗牛般驶向远郊
旅人怀抱他们的油纸伞
他撑起远天的伞面满目云气如幻
山之矜持自在如缓步千年之神龟
 
他开始啃二十斤蒸豚喝二斗酒
泡在酒里像支简洁的人生草
他略去多须之歧途
筷子和击乐断在了酒斗上
他想象他醉了席地高枕
 
沽酒少妇对谁说婚后那个酒似的暑天
和酒里掺水的秘密
这时黄昏在她的耳环上旋动
这时他就听见:一只
失足的知了落在棚顶上
并在诗句般短促的路尽头
竹子在林里箜箜地拔节


里尔克与豹

 
可怜的里尔克
他整个一生都在匆匆忙忙地
逃避那只豹子
 
自从他在故乡布拉格震颤的村钟下
在波希米亚歌谣的神秘的忧伤里
发现了那只豹子
他就开始奔跑了
 
他经过英吉利海峡
俄罗斯大雪原
以及巴黎街头的日记散页似的黄昏
经过那些好像生来就在路灯
和广告柱下的暗示般的影子
那些被谁嚼过又吐出来似的躯壳
那些桔子皮一样被酒泡烂了的
男人和女人
 
他一路奔跑经过了等等
谁知道他换了多少根拐杖
扔掉了多少破烂鞋子
总之他走到哪里都甩不掉那只豹子
 
可怜的里尔克
他走投无路就随手抓一把诗行
走着插着插着走着
甚至想不到大口喘气大把甩额头的汗
 
直到有一天早晨
欧洲人首先醒来听说了他和豹子的事
他们没来得及惊叫
就发现被箍进了一圈子栅栏
栅栏外倒着那个脚掌带茧的人


诗人的沉默

 
你勘探了无数音域
然后把自己留给沉默
那寸草不生的荒野
 
山在你面前站了很久
苦难洪荒般淹没你的脊背
你沉默如一口古钟
收藏着久远深厚的声音
 
对自己说一次谎吧,兄弟
说一次谎。你的沉默
展开纯净孤立的真空
它难以间隔喧闹的世纪
 
被间隔了的只是我们
你使我们难以忍受自己
只有在夜晚,当我们
声嘶力竭之后,耳聋之后
才敢倾听你的哑雷


歪脖树和一个诗人

 
季节刚开始的时候
你随没站稳的阳光摇晃了一下
就成了歪脖树
永远处于一种临风状态
成为一种危险
 
换句话说
世界作为一种普遍的倾向
再也没有背景以外的意义
你满意于此
相信阳光也是这样偏斜
 
但叶子不如你的想象
它随风飘起显示季节的指向
这种背叛倒是深化了你
使你极有形象
也更加执意
 
在早晨,一个诗人的帽子
被你碰歪了
这多少给了他一种角度
但由此他将孤独难为四处危机


诗人裹在热乎乎的雾里

 
诗人震怒于自己的清醒
在夏夜
他们点燃蚊香
夏夜就在蚊香上盘旋
 
诗人劈劈扑扑地啃指甲
或是用别的办法
虐待自己
他们裹在热乎乎的雾里
像几只放心大胆的花蚊子
很少有眼睛
欣赏这种危险
 
诗人一副蒙冤不白的样子
直到蚊香出现尽头
黎明雾气弥漫
诗人无所事事
就绕行地上的烟灰圈


诗人无家可归

 
诗人把夜留在稿纸上
独自逃走
(这个夜晚黑得像火柴头)
诗人来到早晨两眼漆黑
(他后悔昨夜没设置一点月光)
事实上这时候
阳光正夸张着爱情、诗
和我们的罪过
 
(也许第一个发现太阳的人
是个盲人)
诗人紫茉莉一样站在阳光之外
对自己说谎
然后自卑地沉默
 
直到诗人毫无指望
像个归狱的逃犯回到夜晚
那个火柴头
已成灰色
诗人一面想象自己的呼救声
一面玩味无家可归的自由


诗人和墙壁女人

 
诗人把女人钉在墙上
让她们成为墙壁
抵挡自己
这些漂亮女人
诗人朝她们扔茶杯和烟灰缸
像浴盆里的水
很热地吻她们的脚趾
为她们眼泪如萤火流窜
她们不知道自己的危险
她们睡着裸着晒着浴着
凭借墙壁
十分坚硬
诗人把自己像只甲壳虫似的
在墙上抛来撞去
(他想象她们读他的诗
欣赏他面色苍白地
恐惧自己的爱情)
他执意把自己挡在女人的墙下
完全逼死


诗人和玩具熊的活动脖子

 
诗人疲乏于自身的沉重
就把自己变成玩具熊
来去活动他的脖子
 
诗人的脖子从属于八面来风
他部分地住在脖子上
迷恋诗的灵敏和虚伪
为世界失去了立场
幸灾乐祸
 
诗人另外的部分则充满自卑
他垂头丧气地想象
歪脖树的贵族脖子
怀疑自己的套着项圈
如日环蚀转动
 
诗人的活动脖子
无意背叛他的坚定的沉重
他情愿无所适从
让脖子周旋于身首分离的
窘困之中


诗人敲打黄昏

 
诗人用被酒夸张了的情绪
敲打黄昏
他的筷子在黄昏的桌面上噼啪
如最后的梆子声
 
这使诗人的情绪近似于早醒
诗人做足了梦
如黄昏又老又累
就把自己放在筷子下
倾听他出梦时的呻吟
倾听他的夕阳破破碎碎
 
诗人用筷子
同时尺量黄昏和自己的弱点
形成一种老牛摆角的意境
他试着流泪或劲头十足
试着在黄昏的裂纹里
重新打上梦的补丁
 
诗人举着筷子如浮木
在黄昏在酒里漂流起伏
一片残月的表情


诗人的痛苦

 
诗人像一头负痛的牡牛
来去踱步躁动不安
他的没有教养的手不断撕扯
衣扣子和头发
 
这一切都发生在痛苦之中
这使诗人的感觉有如眠蛇出穴
(这之前诗人僵老如这个冬天
一个老去的诗人和一个老娼妓
同样难堪)
 
痛苦如一把恶火
烧得诗人闪闪发光
诗人迷恋痛苦如鸦片
但另一方面诗人的痛苦十分空洞
这使他变得黑洞般可怕危险
 
雪花和枯叶子黑白纷呈
冬天在诗行的那边掉扣子和脱发
诗人以痛苦和危险换取生活
直到他忍无可忍
他开始歌唱开始哭泣


诗人和门

 
诗人烦躁地坐在椅子上
大汗淋漓
在他面前,门居心叵测地敞开
像某种空虚
世界相当于门的形象
如何走出这道门
是这个黄昏必须回答的问题
 
诗人以脚以手以头
以各种方式和想象扫地出门
被门坎纵横
割得支离破碎
这时黄昏垂下黑帘子
他认定门外飞过他家的鸽子
 
诗人向往又疑惧
黄昏那边的世界
就设置一道门折磨自己
他的感觉以门坎为轴心旋转
就像一台电风扇
用三只翅膀飞翔
最后依然身在原地
 
不安的诗人永远在诗里门里门外
这不只为了像门
在自己扇起的风暴里安息
诗人的诗具有无门的意义


诗人和冰淇淋

 
诗人吹一股冷风
把自己变成冰淇淋
在盛夏提前进入冬天
 
诗人住在一个冰冷的圈套里
保持冬眠状态
测量女人的白裙子零下三度
欣赏月光和自己的声音
冰天雪地
 
诗人厌倦于玩火的刺激
情愿置身冰窖
面临冻伤的威胁
他原指望大哭一场
眼泪使他放心自己
但泪水化解极有虚无的危险
 
诗人无情地冷却了整个夏天
当他开始还原
释放一股冷风
秋天飘霜落叶
街上撒满他的纸套子


诗人的自杀

 
诗人在早晨醒来
怒气冲冲,决定杀死自己
 
诗人紧闭门窗
系领带和喝咖啡
考虑利用领带死得圆满结实
还是跳进咖啡里
死得深不见底
(诗人胡须里潜伏的神情
丧天害理)
 
诗人失身于仇恨
像阴阳人似的抵触自己
他以灵魂为屠场自裁自杀
企图以死为生
从生死自觉里选择诗意
 
实际上,生活就是出卖生机
这具有自我纯粹的意义
诗人带着生命的残酷热情
精心为自己掘墓
这使他生于诗行之中
死无葬身之地


诗人被销往第五个季节

 
诗人像一批不幸的服装
还没上市
就被季节扔在一边
 
这使诗人经受残酷的考验
诗人固执于某个角落
嫉恨时装感冒似的流行
嘲笑季节像一场好事
颠来倒去
其实在被小摊贩
递来递去弄满手汗
 
服装似的诗人在季节之外
保持没被使用过的清洁
他以相当于教袍的质量
被销往第五个季节
 
诗人在这个多余的季节
心满意足
他一边随意幻造风流
一边玩味光景惨淡
诗人用眼泪和口水
把自己洗得一尘不染


诗人的目光制造险情

 
诗人像一只猫头鹰座钟
睁开眼睛
阴险的目光随钟摆来回
 
诗人的目光使悬崖晃动
风雨倾斜
摇落的彗星铺天盖地
世界住在诗人的瞳孔里
如蜘蛛或书法家
悬挂在线条里
 
诗人不相信世界的安定
就躲在经验的目光里
翻天覆地
真实的世界使诗人的目光虚伪
(世界平安无事)
诗人的目光危急于分分秒秒
如不安的梆子声
被古老的睡眠浪费
 
诗人是一种自作自受的谎言
他以动乱的目光制造险情
仅仅使他自危
诗人永远在钟摆上
摇摇欲坠


诗人编织笼子

 
诗人用诗行编织笼子
他摆弄诗行如一条充满弹性的蛇
 
诗人住在笼子里
如妓女住在她的阴道里
这是一种生存方式
为此诗人精心构思
把他的笼子做得结结实实
 
诗人不愿流失于翻翻滚滚的人群
(那些流浪汉、女人和同性恋者
饿狼似的打转
满怀生吞活咽你的野心)
他用他的笼子孤立自己
显示出自我保存的信心
 
诗人在笼子里展览他的肖像
幻造额外的生活
以特有的方式接待石子、唾沫
和评头论足之类
 
遇上某个诗人落水而死
诗人时来运转
就像某种稀有动物
所有人都为他提心吊胆和惊慌失措
诗人的笼子由此获得世界意义


丑陋的女人

 
你带着挑战的形象到来
给所有期待着的目光
一个意外的挫折
 
邪念的云片晃动
使你的脖子充满倾向
咖啡溢满你的杯子
血色咖啡在表情下深藏
在黄昏前,耳旁的干草落尽
暴露出唯一干净的地方
 
你深入这个与你无关的春天
深入事物的腹地
腿摆动冬天的树杈
变换着你和背景的角度关系
在这之前,你用乳房
感觉春天的崎岖
 
你是那个从森林中走来的女人
是创造和修改女人的人
你的眼睛充满穴居动物
把世界推向地平线
以外的某个角落
使所有的视觉
失去了原来的方向


欧洲之夜:疯子尼采

 
疯子尼采戴着他的黑帽子
在欧洲的黄昏穿行
就像穿行在十月的果园里
这时候,欧洲的太阳
经过爱琴海上的骚动,经过
苏格拉底雕像和罗马教堂的钟声
来到他的枝头
像个熟透了的红苹果
 
尼采他吹着口哨
手杖划着漂亮的扇面
殷勤地向太阳致脱帽礼
这时候他就发现了他的影子
他的忠实的影子
像片蜿蜒的日蚀拖在身后
尼采揪着帽子在想
也许这一回,他的黑帽子没错
他迟疑地停下来
发现在他走来的路上
落了一地的烂苹果,太阳
凭它的倾斜度歪曲了所有的影子
那些被置弃在地上的
垃圾似的影子,那些鬼祟的
暗娼似的影子
疯子尼采,他忽然愤怒起来
他举手给太阳戴上他的黑帽子
欧洲顿时一片黑夜
欧洲回到了影子的世界
 
这时候他再也不能很响地吹口哨
很钟摆地划他的手杖了
他就像变了一个疯狂的魔术
变完这个魔术
疯子尼采,他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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