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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诗选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开贞。他与成仿吾、田寿昌、郁达夫、张资平等人于1921年6月下旬成立创造社,1922年3月15日《创造季刊》问世。出版的诗集有《女神》(1921)、《瓶》(1927)、《前茅》(1928)、《战声》(1938)、《凤凰》(1944)等。其他作品有《棠棣之花》、《屈原》、《虎符》、《高渐离》、《孔雀胆》、《南冠草》、《蔡文姬》、《武则天》等历史剧。年谱和研究资料主要有:《郭沫若学生时代年谱(1892~1923)》(李保均编),《郭沫若年谱》(龚济民、方仁念编),《郭沫若著译书目》(上海图书馆编),《郭沫若著译系年目录稿》(〔日〕中岛碧编),《郭沫若著译系年》(苏川、倪波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郭沫若专集》、《郭沫若著译系年目录》、《郭沫若评介目录》(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编)。


天狗 炉中煤 晨安 地球,我的母亲 太阳礼赞 霁月 天上的街市 骆驼 凤凰涅槃


天 狗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底光,
我是日底光,
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我是X光线底光,
我是全宇宙底Energy底总量!



我飞奔,
我狂叫,
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
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剥我的皮,
我食我的肉,
我嚼我的血,
我啮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经上飞跑,
我在我脊髓上飞跑,
我在我脑筋上飞跑。



我便是我呀!
我的我要爆了!


炉中煤
——眷念祖国的情绪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负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
要我这黑奴底胸中,
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栋梁,
我活埋在地底多年,
到今朝才得重见天光。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自从重见天光,
我常常思念我的故乡,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晨 安



晨安!常动不息的大海呀!
晨安!明迷恍惚的旭光呀!
晨安!诗一样涌着的白云呀!
晨安!平匀明直的丝雨呀!诗语呀!
晨安!情热一样燃着的海山呀!
晨安!梳人灵魂的晨风呀!
晨风呀!你请把我的声音传到四方去吧!
晨安!我年青的祖国呀!
晨安!我新生的同胞呀!
晨安!我浩荡荡的南方的扬子江呀!
晨安!我冻结着的北方的黄河呀!
黄河呀!我望你胸中的冰块早早融化呀!
晨安!万里长城呀!
啊啊!雪的旷野呀!
啊啊!我所畏敬的俄罗斯呀!
晨安!我所畏敬的Pioneer呀!
晨安!雪的帕米尔呀!
晨安!雪的喜玛拉雅呀!
晨安!Bengal的泰戈尔翁呀!
]晨安!自然学园里的学友们呀!
晨安!恒河呀!恒河里面流泻着的灵光呀!
晨安!印度洋呀!红海呀!苏彝士的运河呀!
晨安!尼罗河畔的金字塔呀!
啊啊!你在一个炸弹上飞行着的D′annunzio呀!
晨安!你坐在Pantheon前面的“沉思者”呀!
晨安!半工半读团的学友们呀!
晨安!比利时呀!比利时的遗民呀!
晨安!爱尔兰呀!爱尔兰的诗人呀!
啊啊!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畔的新大陆呀!
晨安!华盛顿的墓呀!林肯的墓呀!Whitman的墓呀!
啊啊!惠特曼呀!惠特曼呀!太平洋一样的惠特曼呀!
啊啊!太平洋呀! 晨安!太平洋呀!太平洋上的诸岛呀!
太平洋上的扶桑呀! 扶桑呀!扶桑呀!
还在梦里裹着的扶桑呀! 醒呀!Mesame呀!
快来享受这千载一时的晨光呀!


地球,我的母亲!


地球,我的母亲!

天已黎明了,
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
我现在正在你背上匍行。
地球,我的母亲!

我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
你还在那海洋里面,
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过去,现在,未来,
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
我要怎么样才能够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不愿常在家中居处,
我要常在这开旷的空气里面,
对于你,表示我的孝心。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的是你的孝子,
那田地里的农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保姆,
你是时常地爱顾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的是你的孝子,
那炭坑里的工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Prometheus,
你是时常地怀抱着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除了农工而外,
一切的人都是不肖的儿孙,
我也是你不肖的子孙。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草木,
我的同胞,你的儿孙,
他们自由地,自主地,
随分地,健康地,
享受着他们的赋生。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动物,
尤其是蚯蚓——
我只不羡慕那空中的飞鸟:
他们离了你要在空中飞行。
地球,我的母亲!

我不愿在空中飞行,
我也不愿坐车,乘马,著袜,穿鞋,
我只愿赤裸着我的双脚,
永远和你相亲。
地球,我的母亲!

你是我实有性的证人,
我不相信你只是个梦幻泡影,
我不相信我只是个妄执无明。
地球,我的母亲!

我们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
我不相信那缥缈的天上,
还有位什么父亲。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宇宙中的一切的现象,
都是你的化身:
雷霆是你呼吸的声威,
雪雨是你血液的飞腾。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缥缈的天球,
只不过是你化妆的明镜,
那昼间的太阳,夜间的太阴,
只不过是那明镜中的你自己的虚影。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天空中一切的星球,
只不过是我们生物的眼球的虚影;
我只相信你是实有性的证明。
地球,我的母亲!

已往的我,只是个知识未开的婴孩,
我只知道贪受着你的深恩,
我不知道你的深恩,不知道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知道你的深恩,
我饮一杯水,
我知道那是你的乳,我的生命羹。
地球,我的母亲!

我听着一切的声音言笑,
我知道那是你的歌,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眼前一切的浮游生动,
我知道那是你的舞,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感觉着一切的芬芳彩色,
我知道那是你给我的赠品,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的灵魂便是你的灵魂,
我要强健我的灵魂来,
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知道你爱我你还要劳我,
我要学着你劳动,永久不停!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要把自己的血液来
养我自己,养我兄弟姐妹们。
地球,我的母亲!

那天上的太阳——你镜中的影,
正在天空中大放光明,
从今后我也要把我内在的光明来照照四表纵横。


太阳礼赞



青沈沈的大海,波涛汹涌着,潮向东方。
光芒万丈地,将要出现了哟——新生的太阳!
天海中的云岛都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
我恨不得,把我眼前的障碍一概划平!
出现了哟!出现了哟!耿晶晶地白灼的圆光!
从我两眸中有无限道的金丝向着太阳飞放。
太阳哟!我背立在大海边头紧觑着你。
太阳哟!你不把我照得个通明,我不回去!
太阳哟!你请永远照在我的面前,不使退转!
太阳哟!我眼光背开了你时,四面都是黑暗!
太阳哟!你请把我全部的生命照成道鲜红的血流!
太阳哟!你请把我全部的诗歌照成些金色的浮沤!
太阳哟!我心海中的云岛也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了!
太阳哟!你请永远倾听着,倾听着,我心海中的怒涛!


霁月



淡淡地,幽光
浸洗着海上的森林。
森林中寥寂深深,
还滴着黄昏时分的新雨。
云母面就了般的白杨行道
坦坦地在我面前导引,
引我向沉默的海边徐行。
一阵阵的暗香和我亲吻。
我身上觉着轻寒,
你偏那样地云衣重裹,
你团鸾无缺的明月哟,
请借件缟素的衣裳给我。
我眼中莫有睡眠,
你偏那样地雾帷深锁。
你渊默无声的银海哟,
请提起你幽渺的波音和我。


天上的街市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渺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我想那隔河的牛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
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
那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骆 驼



骆驼,你沙漠的船,
你,有生命的山!
在黑暗中,
你昂头天外,
导引着旅行者
走向黎明的地平线。

暴风雨来时,
旅行者
紧紧依靠着你,
渡过了艰难。
高贵的赠品呵,
生命和信念,
忘不了的温暖。

春风吹醒了绿洲,
贝拉树垂着甘果,
到处是草茵和醴泉。
优美的梦,
象粉蝶翩跹,
看到无边的漠地
化为了良田。

看呵,璀璨的火云已在天际弥漫,
长征不会有
歇脚的一天,
纵使走到天尽头,
天外也还有乐园。

骆驼,你星际火箭,
你,有生命的导弹!
你给予了旅行者
以天样的大胆。
你请导引着向前,
永远,永远!


凤凰涅槃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Phoenix), 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
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按此鸟殆即中国所谓凤凰;雄为凤,雌为凰。
《孔演图》云:“凤凰火精,生丹穴。”
《广雅》云:“凤凰……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


序曲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
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
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
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满。

夜色已深了,
香木已燃了,
凤已啄倦了,
凰已扇倦了,
他们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凤凰!
凤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壮!
凤又舞,
凰又唱,
一群的凡鸟,
自天外飞来观葬。



凤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哪里来?
你坐在哪里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他从哪里来?
你的当中为什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鸣(口邑)。

啊啊!
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莫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凰歌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
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
荡不去的羞辱,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
右也是漶漫,
前不见灯台,
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
樯已断,
楫已漂流,
柁已腐烂,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啊啊!
我们这飘渺的浮生,
好像这黑夜里的酣梦,
前也是睡眠,
后也是睡眠,
来得如飘风,
去得如轻烟,
来如风,
去如烟,
眠在后,
睡在前,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得
一刹那的风烟。

啊啊!
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啊啊!
我们年轻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光华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欢哀哪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
一切都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
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凤凰同歌

啊啊!
火光熊熊了。
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
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请了!请了!



群鸟歌

岩鹰: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该我为空界的霸王!

孔雀: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氐鸟)枭: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哦!是哪儿来的鼠肉的馨香?

家鸽: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鹦鹉: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听我们雄辩家的主张!

白鹤: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高蹈派的徜徉!



凤凰更生歌

鸡鸣
听潮涨了,
听潮涨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涨了,
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涨了,
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一切的一,和谐。
一的一切,和谐。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
只有欢唱!
欢唱!
欢唱!
欢唱!


1920年1月20日初稿
1928年1月3日改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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